程树榛
收集在这本书里的是我们一家人的作品,之所以署以“程门立雪”,是因为有一个历史渊源。
我们家乃宋朝理学家程颢、程颐(世称“二程”)之后,论辈数,我是他们的第27代后人。根据家谱和有关史料记载,我们的先祖程颢(1032—1085)字伯淳,是北宋嘉祐进士,曾任湖上元(今江苏南京)主簿、晋城(今山西晋城)令等地方官,熙宁初,被荐为太子中允、监察御史里行,元祐初,被召为中正承。他早年与其弟程颐(1033—1107)就学于北宋大哲学家周敦颐,同为理学的奠基人。他们的哲学思想主要有,“道是形而上,气是形而下”;说“天下只有一个理”,“理是心”,“天人本无二”,“天地之用,皆我之用”;宣扬“气禀”说,认为“人有贤、愚之分”,宇宙为“阴、阳二气演化”。竭力维护“三纲五常”、“周孔之道”,主张“灭私欲、存天理”。后来的南宋理学家朱熹,继承和发展了“二程”学说,构成了完整的“程、朱理学”体系,对后世1000余年的中国思想界产生了极大的影响。其思想的核心是唯心主义的,但也有某些合理与进步成分,对他们的评价,应该用历史唯物主义来考量,非三言两语能够说清楚的。而“程门立雪”的典故,乃是与“二程”同时代的大学者杨时、游酢年轻时求见程颐的故事。据《宋史·杨时传》,“见程颐于洛,时盖年四十矣。一日见颐,颐偶瞑坐,时与游(酢)侍立不去。颐既觉,则门外雪深一尺矣。”明初思想家谢应芳著《杨龟山祠》有诗云:“卓彼文靖公,早立程门雪。”于是,“程门立雪”便成为国人尊师重道的典故。我们程家亦以此为荣,将这个典故作为一种家传盛典予以世代传扬,历久不衰。我还记得:小时候我们程家家祠的大门上,高悬一块金匾,上边刻着“立雪堂”三个大字;而在过年时,家家户户的门前都要挂出硕大的红灯笼,灯笼上同样有“立雪堂”的字样,足以为证。
又据家谱记载,我们程家这一支原来居住在河南洛阳,后因躲避战乱,迁居到现在的江苏省邳县(古称下邳,现为邳州市),子孙繁衍,形成一个数百年的老村—程家圩,我1934年7月就出生在这里。由于祖上曾经官高爵显,故一直是名门望族,诗书传家,代代相袭,被誉为书香门第,直到我的祖父程作云,仍为前清的末代秀才,是家乡的一代名儒。
祖父一生从事教育,设塾于家祠,广招乡邻子弟,孜孜不倦地向他们传道授业,谆谆解惑,育以成才。因此,桃李遍四方。而他还以书法见长,先学柳公权楷体,后效王羲之行书,大篆一挥,笔走龙蛇,或如行云流水,或似天马行空。据说,当年来我们家向祖父求书者不绝于缕。遗憾的是,因饱受连年战乱与兵燹所苦,屡遭盗匪抢劫,再加上几次火灾,不仅家财毁尽,而祖父的墨宝亦荡然无存。
历经劫难,我们原为富庶的门庭此后便一蹶不振,到了我的父辈,即沦为平常百姓之家。幸有我的伯父程之藻(字耀卿),继承父志,苦读诗书,学业有成。他先是以教育为本,后又从事医疗事业,他苦心地钻研中、西医术,长期诊病疗伤进行实践,成为当地的名医。他心慈量宽,厚德载物,广接善缘,胸怀国家,及时治疗受伤的新四军战士,得到父老乡亲和人民政府的热诚称赞。当中国共产党在根据地实行“三三制”抗日政权时,伯父被推选为首届参议员。后来虽因时世多变,历经坎坷和多重磨难,但他仍活到百岁高寿,最后无疾而终。只是他的三个弟弟(包括我的父亲),均英年早逝,没有什么骄人的业绩。
我们这一代,根据旧的封建家庭大排行,共有兄弟四人。长兄树槃,为二伯父之子,中学毕业后,恰逢日本鬼子侵略中国,出于满腔爱国热情,在“七七事变”后,便投笔从戎。因受时代局限,他报考了黄埔军校,毕业后,成为国民党的一名军官。抗战八年,辗转于华中、西南各地,身经百战,与侵略者拼搏于疆场,多次负伤,也算为保卫祖国流了血;解放战争期间,他供职于傅作义将军部,随北平的和平解放而进入革命阵营。但后来受到极“左”路线的迫害,在教师的岗位上,死于“文化大革命”的浩劫中。
二哥树棨和三哥树荣都是大伯父的儿子。二哥从小聪慧,为伯父所钟爱,初中毕业后,考入清江(现在的江苏淮安市)医士学校,在上个世纪30年代,算是苏北的医学最高学府了。毕业时恰逢抗日战争爆发,遍地烽火,他难以去大城市的医疗机构就业,只好回到家乡,在伯父开设的乡村医院“屈尊”当了医生。对这个乡村医院,伯父当时很低调,不事张扬,名曰“农民诊所”。在门前贴着一副对联,上联是:诊病疗伤但求有所;下联是:农村陋巷为便贫民。其宗旨一看自明。由于当时战乱中的农村,缺医少药,诊病困难,伯父的这个农民诊所,就给家乡那一带的疾病患者,带来了求医的方便条件。加上伯父中医功底深厚,二哥西医的医疗水平较高,父子俩中西结合,许多疑难病症都可以疗治,以致臻于药到病除之效,因而每天患者来往不绝,一时名扬下邳。特别可贵的是,这一对父子医生,思想并不保守,我们家乡刚刚解放时,二哥便进入革命行列,成为我们县人民医院的业务领导。他率领全院医护人员,救死扶伤,不辞劳苦,受到群众和领导的广泛好评。但是,极“左”路线也没有放过他这个在生活上、工作上都曾经犯过错误的人,最终被迫害而死,使当地的乡亲失去一位非常信赖的好医生。
三哥树荣的命运平常而又坎坷。也是因为战乱的关系,他没有求学的机会,早早便辍学在家务农。他老实憨厚,勤于耕耘,使我们家的农田得以收获,以维持全家的生活,无饥馁之虞。但因我们家的成分不好,在“以阶级斗争为纲”的年代,他也吃了不少苦头。好在他熬过了那艰难的岁月,现在已届耄耋之岁,在儿孙绕膝中,颐养天年。
我在众兄弟中,年龄最小,排行老四。谈到我的生平,必须首先说一下我那英年早逝的父亲。父亲名之藩,是祖父最小的儿子。自小天资聪明,读书过目不忘,尤其喜爱绘画和雕刻,被祖父母视若掌上明珠,对其期以厚望。但他却生不逢时,年龄很小时,祖父便去世了,家里灾祸频仍,使他没有能够受到完整的教育。不过,由于他过人的聪慧,而自学成才,及长,便成了一个多才多艺的青年。同样作为清末秀才的外祖父,慕我们程家的盛名和我父亲的才华,便把最心爱的女儿—我的母亲,许配给我的父亲。外祖父为孔子的名弟子颜回的后裔,在家乡亦属名门大户,和我们程家也算是门当户对吧,所以才会结成亲眷。母亲在外祖父十二个子女中倒数第二,应属大家闺秀之列。与我父亲结婚后,夫妻感情甚笃,加上待人接物礼数周到,深受祖母和兄嫂的关爱。不幸的是,在我出生不到三岁时,父亲却意外地撒手西去。年青的母亲,感到如同天塌地陷,痛不欲生。但是,面对嗷嗷待哺的儿子,她必须活下去。一方面受封建礼教的束缚,另一方面怀念父亲的感情,母亲一生没有走出程门,与我相依为命。
我幼年丧父,实属不幸。但由于母亲精心呵护,伯父母的疼爱,幼年并没有受到多大委屈。特别是诸位堂兄姊,钟爱我这个最小的弟弟,从牙牙学语时,便教我读书识字,虽处于动荡年代,我还能够及时获得了少年应有的知识,仅仅上了三年小学,却顺利地升入了当时苏北的名牌学校—江苏省立徐州中学。不久,徐州解放,我和众多青少年一样,得到新中国阳光雨露的滋养,茁壮成长。1953年,我高中毕业,以较好的成绩,考入了我国历史上创立的第一座高等学府—以北洋大学为前身的天津大学。
我是程家圩走出来的第一个大学生。当发榜的消息传到我的家乡时,我们那个百年老村沸腾了。左邻右舍、亲朋好友纷纷前来祝贺,祝贺我“金榜题名”。我们村那位年近90高龄的老族长,居然亲临我家,除了表示祝贺外,并向我和众亲朋详细讲述了我们程家的“光荣历史”:老祖宗“二程”的业绩,“程门立雪”的佳话,勉励我继承发扬程氏永怀“天理人心”的家教,秉持一贯“尊师重道”的精神,努力上进,以光耀程氏门楣。
我以一颗虔诚的心,接受了族长的谆谆教导,负笈北上,进入了大学之门。四年后,从天津大学毕业,走上生活,踏入漫长的坎坷的不寻常的人生旅途……
几十年来,我浪迹祖国遥远的北方,从北满草原,到风刮卜奎,后又落户冰城哈尔滨;从技术员到工程师,又改行从文,主持省作家协会工作,备尝人情冷暖,饱经人海沧桑;1990年,奉调来京主编《人民文学》杂志,在任15年,尝尽了文坛的酸甜苦辣,人生百味。稍感欣慰的是,全家在京城团聚,四世同堂,亦程门之幸也!如今,高堂老母已届百岁,仍然康泰;三个女儿均已成家立业,家庭美满;我和老妻都已年逾花甲,身体尚还粗健;儿孙满堂,备享天伦之乐,想是老来有福了。现在,国运昌隆,人民幸福,社会和谐,群情愉悦。躬逢盛世,二女黧眉兴之所至,选择全家在过去时日发表于报刊的部分作品,编纂成集,取名《程门立雪》,以为纪念,既告慰先辈,复冀望来者。
因以为序。
2006年12月20日于北京立雪堂
附记:这是2006年底我为《程门立雪》一书所写的序文。当时高堂老母仍然健在;但是,过了不久,老人在享年101岁之后,突然于2007年的春节前夕,无疾而终。老人走的时候非常平静,像睡熟了一样。我们全家都因为失去亲人而异常悲痛,但也非常欣慰—因为老人临终前没有经受任何痛苦。亲友们都说这是程门的“喜丧”。随之,母亲的遗体在北京的殡仪馆火化,然后,我们全家(大女儿专程从德国赶回)捧着老人的骨灰盒,回到江苏邳州程圩故里,和父亲的灵柩合葬在同一墓穴内。经过70多年的长别离,两位老人终于团聚在一起了,从而了却母亲长久的夙愿。也是我们全家人的愿望。
谨将此书献给亲爱的父亲、母亲,愿二老在天之灵安享天福。
2007年12月20日补记于北京立雪堂
父亲程树榛1934年出生于江苏省邳州。1957年毕业于天津大学机械系,后到黑龙江工作33年,先后任黑龙江省文联副主席、黑龙江省作家协会主席。1990年起任《人民文学》主编15年,从事文学创作60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