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13节雨后阳光
水平虽在逐渐提高，但与领导的要求仍有差距，所以，得不到认可是正常的，一分钱也开不到同样是正常的。在艰难苦痛的挣扎中，时间终于滑到了九七年底。年底一到，市局办公室就发生了一些不大不小的变迁。代理主管肖科正式成了办公室主任。从我入职以来，他就一直以市局监察科科长的身份代理此职，因为办公室的门主任正在市委党校学习。
临近年底时，门主任学业刚满，即被市局党组任命为春杨县SW局局长。春杨局是全市最大的县局，大有两个表现，一个是人员多，另一个是收入规模大。这两个大最终可落实为六个令人眼热的字——位高、权重、财多。门主任就任全市SW系统独一无二的封疆大吏这件事，成为震动市局上下余音绕梁三月不绝的大事，尤其是在办公室，近在咫尺的提拔重用不仅鼓舞了这十几个芸芸众生，也激活了大家春草一般顽强的上进心。好好干吧！门局长就是榜样。
门局长的高升，是办公室的一件大喜事，肖主任正式成为弟兄们的顶头上司，同样可喜可贺。几个月的相处，大家都觉得，肖是个好人，更是个好主任，令人尊敬、爱戴。
办公室同时发生的这两件喜事，让大家一个个高兴不已。但唯一遗憾，或者说美中不足的，就是刘副主任离开了办公室，被大张局长调整到了一个无事可干的闲科去主持工作，明为提拨，实为贬职。大家都觉得，刘主任不该落到这个结果，因为无论从人品上讲，还是从业务上说，他都是市局机关首屈一指的、响当当的“一把手”。相处以来，他给我的印象是，为人正直、能言善辩，说话很有艺术，对下属格外关照，简直就是一个亲得不能再亲的刘大哥。文笔就更不用说了，出口成章之本领无人能及。
刘主任临走前半月，已从小道消息获知了他即将面临的命运。一天晚上下班后，他来到我天天“蹲守”的值班室，神色黯然地跟我说起了这事。我不明就里，不知该说什么，安慰的话说不出来，打气的话同样说不出来。见我无语，他说，我离开之后，你一要更加努力学习、努力工作，二要多走动领导，逢年过节到门上去看看他们，我就是吃了这个亏。闻听此言，我更加哑然。因为，我是走动了领导的呀，我都晓得这事，才智过人且属元老级人物的他岂会不懂？一定是什么地方冒犯了大张还不知不觉，俗话说伴君如伴虎啊，中意的事做十件都不显，不中意的事一件就能断送前程。
无言中，我想起了我所谓的走动领导经历。我来SW局之后，曾有不少老朋友前来祝贺。第一个来的，是一个叫温晓的人，是我中专时的同学。他之所以第一个来，是因为他获此消息最早。获悉最早，是因为他也在市SW局的一个分局工作，并是一名副科长。在向我道贺的同时，还就市局方方面面的情况作了一个详细的介绍。临走时给我开了一个“方子”，说马上就要过中秋节了，一定要去看看一把手张局长和分管局长郝局长，并给了我一个参照的礼单，说张局长爱喝酒，给老汉买上三瓶洋酒，外加一盒高级月饼；郝局长爱抽烟，给买上三条红塔山外加一盒高级月饼。
听了他的话，我心里很不是滋味，我哪有钱呀，刚来这里，连一分钱也没挣下，倒先破费一大笔钱去送礼，这怎么成呀？不是我不想孝敬领导，而是实在有心无力。都快一年了，一直靠老婆养着。现在好不容易来到财大气粗、待遇优厚的SW局，却还得靠老婆，这与男人角色严重不符的手心向上的日子何日是个头？回家跟妻一汇报，妻倒十分痛快，说：送就送吧，钱没挣到，是因为不到时候，那么大的SW局，岂会欠你，一分钱也欠不下。妻说干就干，马上就动用存折，出去取了2000元现金。这笔钱，送礼花了1493元，其余507元，如前所说，给我定做了一套新西服。
送礼的时候，郝局长说什么也不收，说我穷家薄业的，那有钱呢？最后，好不容易收下时，还给我拿了一盒高级茶叶，笑称茶叶足值700元，正好跟我礼尚往来。给张局长送礼时，老汉碰巧不在家，张夫人和两个双胞胎儿子大勇、二勇谦虚了一下，就代父收了下来。他们不认识我，我也是初见他们，为避免“脱靶”，我将自己的名字“唧唧复唧唧”，反反复复重复了好几次，才放心地离开。但送礼之后，什么效果也没有，甚至好像产生了负面效果。当然，这个负面效果是指张局长那里。所谓的负面效果，就是说张局长对我态度反而变差了。说得再彻一点，前面所说的张局长时时刻刻给我冷脸看，黑脸看，不跟我说话，即是从此时开始的。真是“遛沟没溜到，屁股挨了三八吊。”“八吊”是俗语，我们那里农村妇女用来纺绳纺线使用的一种木头棒，似纺锤状。妇女们喜欢用此打不听话的孩子。
难受中，我想老汉是嫌我送礼太薄，还是对我工作不满意，因为我给人家仅写了一个材料还写砸了。或许是两者兼而有之。
很快，我又想，虽说自己送了礼，但张局长或许并未收到，而认为我不懂规矩，不懂得尊重领导。若没有收到，一定是他夫人和孩子忘记说了，也可能是报错了姓名，记在了别人的名下。这种情况不是不可能发生，偌大一个SW局，我这个初来乍到者都如此觉悟，而那些成天在机关混日子，混得浑身冒油的同事岂会反应迟钝，不去烧香拜佛。在为数众多的香客中，张夫人及公子们即便记性再好，也难保不会挂一漏万。这么说，我的那份薄礼很可能挨了昧心，白送了。说句心里话，我是在行将沦为下岗职工穷光蛋的时候才托上帝的福，有幸考入SW局，还能对大张不感激吗？要说不想送，也是因为有心无力，若手里有这个钱，一定会欢天喜地地去孝敬老汉。诚然，送给大张的这份礼，只能用寒酸二字修饰，但生我养我的父母，把女儿养大并白白带薪送给我的岳父都从未享此厚待。看来，我既是个不孝儿子，又是个不肖女婿——“我们白白替他把女儿养大的那个人”。
接下来，就是接二连三的写材料，接二连三的不成功，接二连三地惹张局长厌烦。
唉，一定是我工作不力，而绝非送礼出了问题。张局长那么大的人物，缺个什么，岂在乎我那点寒酸的薄礼。是啊，一定是工作上的原因。既然是工作原因，那就拼命工作吧。别的不妨不想，想也无异。
现在，刘主任这样说，一定是认为，我挨骂，挨领导白眼，连工资也开不上一分，有胜任不了工作的原因，但更重要的是不走动领导所致，也就是说不给领导送礼。但他哪里知道我是走动了领导的呀。想到这里，我忍不住皱起了眉头，心里苦啊，一分钱也不挣，张口闭口又要送礼，穷人家的孩子啥时才能走到人前呀？心里这样苦，但又没法说。要说刘主任是高人，可真是名不虚传，见我光顾深思，一言不发，忽然说：临走之前，我一定给你和小唐把工资要下来。这句话戳到了我的痛处，我猛然醒悟，忙说，不用您费心了，您还是好好跟张局长坐坐，争取留在办公室，也许是您误解了他的意图。
话说到此，我忽然产生了一种新的担心：是不是给张局长送礼送错了，沾污了人家领导的清白，才招致如此结果。于是，我说，我看不是因为不走动的原因，关键是工作方面的问题。可刘主任立马就直截了当地说，我不会笨到这个地步，SW局的情况我闭着眼睛也清楚，张局长的为人我更清楚，记住，听刘哥的，不会有错，快过年了，一定去看看领导，你这半年一直开不了支，跟这个绝对有关系，说工作那是幌子，成天不工作甚至不上班拿待遇的人多的是；但工资的事情我一定给你出面交涉，我已至此，还怕什么。
第二天一上班，刘主任就神情凝重地来到分管领导郝局长的办公室，直言不讳地向他提出了这个问题。郝局长随即来到我和小唐面前，一顿好言安慰，劝我俩好好工作，工资待遇的事情他心里有数，一分钱都不会短。过了几天，还没音讯，刘主任又去找郝局长，直接上了一顿不软不硬的话。这下管用了，没几天，工资就下来了，且结果让人激动，让人心暖，我们的工资比照正式SW干部，按相应职级执行。开支时，当月的、补发的，再加上年底发的奖金福利，我一下就开了一万多。
几天后，侠骨豪肠的刘主任就被调离了办公室。此后几年，无论刘主任到哪个岗位任职，无论走到哪里，我都始终与他保持着紧密联系，将他视作SW大楼中难得一遇的良师益友和可以推心置腹的领导，有事愿与他商量，请教一下做法，无事也爱与他坐坐，聆听一下他不无智慧的教诲。在市局办公室编信息和调研刊物的时候，只要碰上他科室报来的稿件，就格外照顾，能发的立马发，不能发的修改了也要发。除此之外，还不止一次地帮他写稿子，因为刘主任自离开市局办公室之后，就不怎么再写东西了，一来觉得无聊，二来也是对写材料产生了彻骨的厌烦。离开之后，刘主任依然对我很好，甚至比当初在一起工作时还要好，凡我求他办的事，不论公事私事，始终有求必应，极其热心、用心。
开上支后，春节也就临近了。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向张局长和郝局长狠狠孝敬了一番。说“狠”主要是对自己而言，对人家领导其实也算不得什么，连个钢蹦儿都未必及。但无论管不管用，我都得这么去做，人之常情嘛。若张局长再黑着脸不理我，那就是他自己的事，我至少做到了问心无愧。而且，要办得漂漂亮亮，一定要让张局长亲眼看到我敬他。很快，事情就如愿以偿地办了，张局长虽不像想象的那么见礼眼开，但脸上终于现出了半年难见的笑容。这使我确信，刘主任所言着实不虚，中秋节所送的礼，一定是挨了昧心。
春节很快就过去了。
正月一过，市SW局就召开了一次业务会议——全市征管工作会议。在这次重要的会议中，我为一把手张局长起草的讲话稿，终于得到了认可。但绝不是因为过年送礼才导致领导良莠不分，指鹿为马。随着自己水平的提高，对文稿的好差也越来越心里有数，越来越与领导的看法保持一致，就像手里****一把与领导们一模一样的尺子。SW局文字工作的两个权威像一台锻压机，硬是把我生生地锻成了一块好钢。自我感觉，我所写的文章既具备了张局长要求的观点新颖，又具备了郝局长倡导的言简意赅。此后，情况继续向着好的方向不断迈进，直至凡我写的材料，通篇都改不了几个字，好多时候都是拿去就能直接使用，不像初来时七改八改的，改了半天还过不了关，劳而无功。成绩来之不易，我兴奋得直想手舞足蹈，世界上还有什么能比领导的认可和褒奖更值得自豪呢？有了两位权威人物的首肯，我压抑已久、疲惫已久、紧张已久和惶恐已久的心总算可以放松了。
四月份，我为张局长写了一篇6000字的理论文章，叫《对国企改制中若干征管问题的探讨》，为郝局长写了一篇4000字的调研报告，叫《调整思路，推动征管重点战略性转移》，两篇文章都被省局内刊《SW研究》即时刊登，一篇上了第5期，一篇上了第6期。郝局长看后，高兴地说：功夫不负有心人，尽是吃吃劲劲的话！“吃吃劲劲”是他对好文章的最高评语，也是最难得的评语。为张局长写的那篇，还被省局选为全省SW系统科研工作交流会发言材料。开会时，郝局长把我领到省局，让我参加了自己有生以来第一次参加的高级别、高规格的会议。
在为期两天的会议中，我不仅有幸见到了省局领导，结识了全省十几个地市兄弟单位的文秘同行，还从中学到了许多宝贵的经验，增长了极其难得的见识。最让我激动和自豪的是，郝局长竟把我这个小年青推到前台，面对省局领导、面对省局十几个处室的负责人、面对全省十几个地市的参会人员，代表楼台市SW局发言，念稿子。这可是一次千载难逢的历炼、展示和风光机会呀，郝局长竟毫不犹豫地给了我这个未见过任何世面的小家子。会后，郝局长成天笑迷迷的，很少再对我发火了。张局长的笑脸也越来越多了，脸色也越来越好看了。春天在哪里？春天在哪里？就在领导们的眼睛里！
从此，我在市局机关的地位开始扶摇直上，并迅速如日中天。对我的表现，同事们莫不肃然起敬，刮目相看，觉得我有才气、有能力，颇得领导赏识，将前途不可限量。看到自己凭努力、凭业绩赢得了尊重，赢得了认可，我又欣慰又心酸。谁知道，我为此付出了多少心血和汗水啊！牺牲了多少休息日，熬过了多少不眠之夜啊！挨了郝局长多少骂，吃了张局长多少白眼，承受了多少非人的压力啊！在这二百多个难忘的日日夜夜里，不堪重负的我，满嘴的溃疡此起彼伏、从未间断，如环线地铁上的站点。加班熬夜时，鼻血不知不觉就冒了出来，止都止不住。头发成天在掉，每天早晨醒来后第一眼看到的，就是枕头上织成筛网的脱发。先前摸脑袋时，黑发浓得连头皮都触不着，现在却一摸一个“地中海”。本来偏瘦的身子，更是形销骨立，如枯藤老树一般。
我越来越觉得，这文秘行当纯粹就是一个高温炼狱，骨头软的人、意志差的人、有其它出路的人，是经不起一炼的，进来就能变成一团气。我更体会到，做一名优秀的文秘人员，是多么的难！既要熟悉行业业务，又要具备文字功底，还得时刻动脑子，洞察领导的喜好啊。这还不算，还得有高瞻远瞩的思想和气度，站在领导的高度和角度想问题，看问题，提出解决问题的办法。只有具备这个本领，写出来的文章才有用、有价值，才能指导实践；否则，文笔再好，写出的东西也是些花拳绣腿，费纸一堆，中看不中用。如果从这个意义上讲，秘书就是领导，从秘书走向领导，不过是职位发生了变化，角色意识并没有什么根本性、实质性的改变。
业务上的熟悉，再加上工作中焕发的激情，使我在这一年又一口气写下了多篇调研文章，为另一位副职“三张”局长写了《农业系统中SW管理新模式推行的难点及对策》，为顶头上司办公室主任写了《改进行风评议，再树SW新风》。两篇文章一经投出，即被省局内刊全文刊载。主任在局务会上跟局长们说，宁枫的文章，一篇写得比一篇好！真是不可思议！十二月，我写的《对楼台市出租车行业总体负担情况的调查》还被《中国SW报》理论版全文刊载，这是楼台市SW系统从未有过的现象，堪称奇迹。年底，我的两篇收官文章《改进SW信息工作之我见》、《征与纳，是我们选择还是市场选择》，分别被《楼台日报》、《楼台经济》刊载。
适时去登门孝敬，加上工作上的越来越游刃有余，我终于彻底赢得了大张的青睐。老汉一见我就笑呵呵的，一见我过去请示问题，就亲切地喊着：宁枫来了！有了“圣上”的龙颜大悦、关怀与恩赐，我在SW局的日子开始真正顺了起来，什么都顺，工资、奖金、福利、制服，等等，一样都不少，正式工有什么，我有什么。尤其是那身如海蓝色的制服，穿在身上，感觉真好。
这样，在楼台市SW系统，先前我这个文秘行当的蠢货，正成了人见人服的后起之秀，成了一个标杆式的人物。之前风雨如晦的文秘之途，也洒满了雨后的阳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