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午既过,启泰在灵壁已是无事,捡了个晴好不热的大早,背着方篓、长刀再次上路,方向不变,却多了一番除鬼捉妖的差事。
一路行至江北重镇徐州,沿途却是平静无事,半个鬼魅也未碰上。启泰失望之余不禁暗笑自己见猎心喜,浑忘了担这份差事的真意。人界少些鬼魅横行正是好事,真要让自己所行之处遍地魍魉,那百姓和冥府便都要叫苦不迭了。
想及此心中烦躁立消,带着三分轻松写意,和艮垇一起瞻仰了驰名于世的徐州黄楼后,继续上路。
过了徐州北去,便是微山湖区,此湖为长江以北最大的淡水湖,风光秀丽、物产丰饶,有日进斗金之誉。启泰不肯从燕子埠绕湖直行,却是顺着马坡、魏庙、胡寨沿湖迤逦而去,径奔刘邦故里沛县。
微山湖产莲藕,仲夏时节荷花虽未开放,但荷叶却已铺满湖岸、一望无际。启泰顶了片荷叶充作凉帽,吹着湖畔凉风缓缓而行,间或停下身来向沿途渔家讨些菱角、清水,再购些渔产解乏,倒是好生逍遥。
与当地百姓接触多了,自也听得不少这湖里的典故传说,其中最引启泰注意的却是微山湖的来历之说。
相传殷纣王的母亲原是殷帝乙的妾,生长子启、次子仲衍后,策立为后,其后方才生了三子受辛,即纣。帝乙及皇后本来都欲立长子启为太子,但太史却据法力争说:“有妻之子,不可立妾之子。” 帝乙无奈,只得立了三子纣为太子。
帝乙百年之后,纣继承帝位。然纣性格刚愎狠厉,加之沉湎酒色,终致朝政荒疏、民怨沸腾,其兄启多次进谏未果,听得太师、少师劝告,孤身离去,隐于微地以保性命。
纣暴行日烈,终招致武王伐纣灭殷。武王代纣后,封纣之子武庚于殷地以祀殷后。然武庚潜伏多年,乘武王死后举国伤痛之际起兵谋反,为周公旦扑杀。为代殷后,周成王只得请出隐于微地的微子启复封于殷地,爵为宋公(后为宋国),都于商丘,用殷之礼乐,为周客不称臣。
作为宋国始祖的微子死后葬于留色东山之上。其时东山长数十里,高逾百丈,是殷地少有的峻朗之处。其山腰多田地,世代皆有人在此居住耕种。
某年秋天丰收之前,东山之上却来了一个放羊的白胡子老头。老头不叫羊儿吃草,却径自驱羊进田啃食待收的豆粒。山中农户阻他放牧,他却预言这田里的庄稼必等不到丰收的一天,倒不如让羊儿吃了还有些价值。又告诉农夫十天之内微山必会崩塌,且将化作一片汪洋,唯有逃往东方才能保得性命,说罢与羊群化作一阵清风消失无踪。
农户见他神通广大,自是对他所说之话深信不疑,边回家收拾行李,边通知乡亲跟他一块出逃。消息一传十、十传百,几日里东山上下便逃的不剩一人。
而恰在牧羊老头预言后的第九天深夜,伴着一声山崩地裂的巨响,微山整个陷进地里,原来的山地顿时被地底涌出的洪水淹没,只留微子墓所在的山头留于水面之上,变成了今日的微山湖岛。
因这微子墓成了东山仅存的标志,这山陷而成的大湖便也被命名成了微山湖。大水虽夺走了山间农户的田地,却给了周边百姓更为丰裕的水产,微山地界倒反而因为这场异变成了难得的鱼米之乡。
启泰熟读史书,对殷王家事所知非浅,自无兴趣;反是对这放羊老人和瞬间塌山造湖的神通颇为留意,知其事必与神怪有关,却囿于自己本领微浅不敢贸然探个究竟,心中不免生出唏嘘之憾。感怀间,竟出了江淮,到得沛县境内。
沛县因古有沛泽而得名,地处海岱与淮河之间,平原沃野,四季分明,水源充足,物产丰富。秦时置县,为汉高祖刘邦故里,有“千古龙飞地,一代帝王乡”之誉,至今留有汉末蔡邕以大篆所书大风歌碑石藏于歌风台上。
启泰本欲一睹刘邦击筑歌大风的故地胜景,再于歌风台上品一品高祖皇帝大败英布、宇内平靖的壮阔豪情,却不料走至一处湖边食肆时却被一股异香缠住了脚步。
湖畔食肆竹架草顶,无甚稀奇,三五张粗陋台面放于店前,摆得也不甚齐整。门前红泥火炉上炖了一口大锅,锅中所炖不知何物,却是浓香逸散、香烟稠稠,粘得路人迈不动脚步。
启泰打熬不住,寻了张锅前木桌坐下,径唤店主给他盛一份锅中美食解馋。
店主是位五十多岁的老汉,一张脸许是终日忙于灶台之故略显烟黑,给启泰倒了一碗粗茶,也不从锅中取食,却从厨后端一盘撕碎的冷肉给启泰食用。启泰见此眉头微蹙,略显不悦。店主见他生气,忙陪着笑脸给启泰解释起这锅中美味的来历来。
《史记》有载:刘邦手下名将樊哙,少时以屠狗为生。刘邦与他交深,常食肉不付分文,久之樊哙不快。
为躲刘邦,樊哙将肉摊迁至湖东夏锬。刘邦闻讯赶去,遇河受阻,正苦于无钱乘舟,忽河中游来一只大鼋,驮刘邦游过河去。刘邦找到樊哙,樊哙正愁狗肉无人问津,刘邦抓起狗肉就吃,经刘邦一吃,人们遂竞相购食。
其后,刘邦常乘鼋过河食之,樊哙恼鼋,杀之与狗肉同煮,不料狗肉香逾十倍,狗肉售完,以此鼋汤煮狗肉,异香不减。店主自称姓樊,却是这樊哙的后人,锅中所煮之物却正是由千年鼋汁宝汤炖就的沛县名产“鼋汁狗肉”。
启泰见过这“鼋汁狗肉”的记载,但却依旧不解店主为何仅给他盛了一盘撕碎的冷肉,正待开口继续责问,却听远处有歌声铿锵传来。启泰凝神细听,来人所歌却是“刘项鏖兵事已陈,空留莽砀锁烟尘,鼋汁狗肉谁烹得,野老犬传樊将军”。
歌声反复低回,渐至近前。启泰回头却见一白衫束巾的清雅文士自北高歌而至,行走间狷狂舒展说不出的洒脱不羁。
文士行至店前,朝店主一笑,不去别桌,径朝启泰抱拳问道:“这位小道爷请了,在下自远处便觉与你投缘,不知可有幸与尊驾同桌共品这樊家老店的鼋汁狗肉?”
启泰原也正嫌旅途孤寂,虽有艮垇解语,却也稍显单调,见有清雅之士相邀自无拒绝之理。唤店主添了副杯筷,引文士于自己对面坐下。
启泰见文士坐好,复转头望向店主责问冷肉之事。话方出口,却见文士举著夹起撕成细条的冷肉兀自闭目慢嚼,脸上竟泛出沉迷陶醉之色。启泰禁不住也夹了一筷入口,却是鲜香扑鼻、唇齿留芬,问了一半的话竟被这绝伦的美味堵得再说不出口。店主倒也知机,自个回厨房忙活其他菜肴去了。
两人一儒、一道,俱是不发一言,各自往嘴里塞着这绝美的狗肉,直到最后一溜残肉被启泰卷入口中,两人方相顾宛尔,放下竹筷,深深呼出一口长气。
文士笑指启泰问道:“尊驾必是第一次吃这鼋汁狗肉吧。你可知刘邦做泗水亭长后,记恨樊哙杀了老鼋,气愤之余,将樊哙切狗肉的刀具全部收走,且令他今后不准用刀。樊哙无奈,只好把狗肉用手撕碎出售,故‘沛县狗肉不用刀’,皆放凉后手撕而食。”
启泰闻之,方晓自己错怪了店家,却是微微有些脸红,单掌一揖,向文士问道:“先生清雅绝俗,却不知是何处的居士,小道士启泰,谢过先生的指点。”
文士摆手答道:“尊驾谬赞,我哪里当得。倒是小道爷灵气逼人,却是修真有成之士,我等凡俗之辈,又怎能与之并论,哈哈。鄙姓曹,名子建,东昌府人氏,此次却是特意来吃上一顿沛县狗肉的。不想却遇见尊驾这等灵秀人物,实是意外之喜。”
听得文士自称姓曹名子建,又来自东昌府,启泰不禁心中一紧,忙偷偷运起额头魂眼探看文士周身,却是不见半点不妥。启泰暗怪自己多心,却是再不把眼前之人往东昌那人身上扯,兀自和文士谈笑饮酒。
两人吃得大饱,却见店主端了两碗锅中的狗肉汤上来,汤水味酽油厚,红红的辣椒下面藏着暗暗的热辣,缀上汤面漂的几丝青葱,刹是诱人。
启泰就着碗沿急急吞下一大口汤汁,细汗马上钻出额头,汤中的鲜活却是顺着浑身血脉行遍全身,最终从身上每一个毛孔中透出。
启泰忍不住高声叫好,却听对面文士边餟着肉汤边摇头晃脑径自吟道:“落红归去总嫌迟,春去春来看四时。曾对夷门屠狗客,犹思沧浪钓鱼池。买山好趁崩盘市,练气常吟得道诗。肯为油柴添喜乐,开屏一网对芝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