巳时三刻,紫禁城头,午门西侧百步驰道。
吕子放冠巾戴甲、一身上下收束齐整,双目微盍背对天上圆月一动不动跌坐于地,大异昨日邋遢、豪雄之态,只那柄颇显旧色的制式燕翎刀依旧如昨日般稳稳停于膝头。微风掠过,却再卷不起巨汉昨日飘飞的发丝,只带得头巾微微晃了几晃。
月光在吕子放身前拖出长长一片黑影,牢牢笼住青砖地上对角放好的三支白瓷酒瓶和几个油纸包。
未几,启泰一如昨日般踏檐、翻墙而至,见了装束、神情大异的吕子放却没露出半点惊异之色,反是静立一旁,整了整衣冠饰物,双手抱拳一揖到地,如是者三回,方行到瓷瓶之前,静静坐下。
见启泰坐好,吕子放举目看着启泰双眼缓言道:“兄弟这一天下来,想必已能和城魂顺畅交流,我今日所做的准备想必兄弟已是事先知晓,就不知兄弟是什么意见?”
启泰瘦削的脸上略显激动,顿了半刻,颤声道:“能蒙大哥不弃引为忘年之交原已是我苏启泰的幸运,白天从城魂处得知大哥今日焚香沐浴、收束整齐之事便隐约猜出大哥心意,如今听大哥这一问则更是确定。启泰心中愿是千百个愿意,只是此事恐多有迼越,却是有些不安。”
听得启泰直言愿意,却存有顾虑,吕子放拄地起身,昂首望月,叹声道:“什么朝堂草莽,什么稚龄年长,朋友贵在心交,你我兄弟又俱是非常之人,何必计较太多。天下能懂我心意、知我甘苦者除已故去了的刘基师叔外,便只剩下你和城魂二人,今日借这雄城高帜、美酒圆月为凭,你我三人结为兄弟,却也是一件美事。城魂心中早已同意,却是和我一般,就等你答应了。”
启泰听得此言,急忙扶膝站起,郑重谢过吕子放和城魂的相邀之情后,认认真真答应下结义之事。随后便又俯身下地,帮着吕子放打开油纸包中的三牲供祭和一应准备之物,最后插好线香、点燃火头,起身立回原处。
吕子放掐着时辰,待得子时刚介,便在心中通知城魂吉时已至、过来成礼,又拉启泰各自跪于一支白瓷酒瓶之前,开声告祝天地。
吕子放的祝辞颇显离奇,没言及同生共死之类的滥言,却只言兄弟交心投契,同历危难,共保华夏万世昌盛等等,启泰心中觉得奇怪,却没有问出来,只默默跟随将仪式进行下去。
告祝完毕,吕、苏二人先是将空出的那瓶酒液各倒一半于地上,算是让城魂饮尽,接着各自喝完自己身前的酒液,然后一起跪倒,“砰”、“砰”、“砰”三个响头叩在城头青砖地上,以成其礼。
城魂成形日浅,无力现身叩头,却自有表明心迹的法子,只见毫无征兆之中,整座中都城猛地晃了三晃,城中万户人家的锅、碗、瓢、盆一起摔于地上,丁零当啷一阵猛响后直引来满城梦醒人的惊呼和叫骂。吕子放和启泰见此,不禁俱是宛尔,连怪城魂莽撞。
大礼既成,三人已是兄弟,吕子放年将五十自是大哥,启泰貌似二十不到作了老二,城魂虽见识心态已是不凡,但成形却仅几年光景,乖乖作了稚龄的三弟。城魂本想和两位哥哥多聚一聚,却因引发全城剧震耗力太多,不得不先行回去吸聚灵气以补亏损,只留吕、苏二位兄长在城头继续说话。
吕子放和启泰坐于地上,默默分吃纸包中的祭品,一时之间却是谁也不曾说话。过得半晌,启泰出言问道:“大哥结义时所用祝辞颇为奇特,我却是从未听过,不知可有什么特别的说法?”
吕子放急忙吞下口中肉食,抹嘴答道:“兄弟可还记得大哥说过自己是刘基老爵爷的师侄一事,这祝辞便是源于我们门中的习惯。本来早想和二弟说说我门中之事,但碍于门规不便提及,但此刻已是一家兄弟,倒是再无顾忌,正好和你好好说说。”
启泰停下手中动作,直起身子静听吕子放介绍起来。“不知兄弟可知春秋时纵横和兵家一派的祖师鬼谷子,说起来大哥的师门却是与他有着很深的关系。”
“自春秋、战国始,曾争鸣于世的诸子学说却是屡经磨难:秦始皇焚书坑儒,汉武帝听田蚡之策“绌黄老、刑名、百家之言”,直至宋代程朱理学大行其道、司马光篡改《资治通鉴》而独尊儒术,中原大地已是几乎没了百家传人的立足之地。”
“但幸华夏神州幅员广阔,中原居不得却多得是名山大川可供饱受排挤的诸子传人休养生息。各派传人虽所习不同、所好无类,但却都能容人,加之所学所会之物多有互补、各有裨益,渐渐便聚到了一起,隐隐成了一个传承不断的门派。因派中多有兵家、纵横之士,且隐居之地向来飘忽诡异、人所难至,便循鬼谷子的居所将派中定居之地命名为清溪,派中人也每以清溪鬼徒自居。”
“这鬼徒之称虽显离世之意,但也含了对世人弃我等不顾的怨愤,清溪派中人要么隐居派内钻研感兴趣的学说技巧,要么游历天下怡然自得独寻其乐,要么介入天下乱局借以检验自己的想法、学说正确与否。总之,多是孤立于当世而独善其身。”
“我自小便生在清溪之中,所习甚杂却独对兵家和技击情有独衷,总指望有朝一日可以这天下为棋盘,与敌博弈。恰逢红巾军作乱推翻元蒙,我便辞别师门投了在世间游历嬉戏的刘基师叔,作了朱元璋的走卒。”
“说起这刘基师叔却是清溪的一个异数,即精儒学、黄老,又擅兵法,还对巫卜之术甚有心得,若是肯在谷中钻研精修必是一代大家。但他却独好做官,从元蒙的县丞、儒学副提举、州路总管府判到朱元璋的谋臣、太史令、御史中丞、诚意伯,一路作来直到花甲之年怕功高受嫉方才躲回青田养老,却不料终究还是没逃过朱洪武的毒手。”
“天下底定,战事已无悬念,而我也因师叔之事隐隐心冷,本打算回转清溪,却在此时接到师叔陨命前托人捎给我的书信,告知我他将不久于世,但有些书稿还望我助他刊行于世,也好让他一身所学不致湮没。且预言我命中波澜未尽,让我忍于世间静待时机,必有再展所学的机会。”
“只是这一等就耗去了我二十多年的光阴,倒是师叔的《郁离子》、《百战奇略》、《天文秘略》、《观象玩占》、《玉洞金书》、《注灵棋经》、《解皇极经世稽览图》这一应杂书却广为流传,为他生后搏了不小的声名。师叔生前好官,死后却也甚是好名呀。”说到这里,吕子放像是被勾起了伤心事,呆呆望向夜空怔怔出神,却是再没了声音。
启泰听了这许多秘闻,心中也是颇不平静:想不到除了自己这移魂一派,古老的百家之学却也能代代相传留于今日,实是华夏之幸,民族之福。此时见吕子放陷入沉思之中,却因不知他心中所想,无法开口开解,只能静待他自己缓过劲来。
呆了盏茶功夫,吕子放方幽幽回过魂来,续道:“昨日遇到贤弟时,我听得贤弟可与城魂生出感应,原以为你是出自清溪阴阳一流的同宗,心中不禁欣喜不已,大哥已有三十多年未回派中,心中想念实是言语难及,但没想到,一番结识下来却得了个比同宗还亲的骨肉兄弟,却也算是老天怜我痴心,布下的恩惠吧。哈哈,想不到我吕子放年介五十却还作这小儿女态,实在是失态了、失态了。”说罢,一串长笑而起,举刀撑臂亮开胸襟。
启泰待他笑声止歇,接口问道:“却不知大哥所说的清溪却在何处,诸子的嫡传学说中原大地已是散落不全,今生若有机会得见这些累世的智慧精华,便是让我苏启泰少活二十春秋也是值得的呀!”
吕子放见启泰对师门学识推崇之心甚是真切,也是倍感高兴,笑着答道:“就是二弟不问,我倒也要劝你去一趟清溪的。单只你这天赋异禀便是学阴阳术的好苗子,更加之阴阳一脉由于派中有天赋之人极少,始终有断绝之虞,你若是去了,不但能解这失传之忧,说不定还能使其发扬光大起来呢。只是这清溪的所在却不是言语能说明白的,待日后有机会时大哥自会引你前去。”
听得此言,启泰也不再问,只诚心拜谢吕子放对他的关爱,便即转了话题谈起城魂的事来。
原来白日里城魂引着启泰四处游走,却让启泰见到了中都城中许多处被拆毁的地方。城魂可护着这城池不受灾妄之害,但却挡不住工匠、夫役的拆毁,些许的拆除对城魂还构不上威胁,但久而久之总有一天会伤及城魂根本,启泰此时便很是担心城魂的安危,故开口和吕子放探讨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