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淮大地恰居于神州南北交接之处,历朝历代莫不是南北思想文化、货物商贾,乃至于兵戎烽烟汇聚之地。
自春秋战国起,江淮便被夹在南越、北齐两大势力间,数百年的砥砺终于孕育出狷狂、意气的楚国文化;汉武帝时则由于大批浙南东瓯人和福建闽越人迁至江淮,形成了史记中“与闽中、干越杂俗”的奇景;至洪武初年朱元璋又多次从晋南移民以充实各地,且调集天下富户会居中都凤阳,使得江淮大地又一次成为华夏文化的大熔炉。
由于地理位置特殊,历史上凡值乱世,江淮必为战乱频发之所,魏晋南北朝和两宋之际兵灾尤甚。而每值改朝易代之际,江淮也需几罹战火方能平定,真个是“治日少而乱日多”。
元末,桎梏于南人、汉人、色目、蒙古四等种姓制度下的江淮百姓,又受困于元庭的朝政腐败、吏治黑暗以及不断的灾荒、瘟疫,终于凋敝衰败到无以聊生的境地,百姓无衣无食自然也就不再畏死,揭竿而起的江淮百姓终于成就出了朱洪武和他的明王朝。
大明立朝已近三十年,一代多人的辛劳已使得被战火反复洗刷多次的江淮大地恢复了几许生机。苏启泰出了六安一路步行向东,沿途所见多是富足有序的田园画卷,心中也不免沾了些闲逸的喜气。
一路走走停停遍历沿途风光民情,终行至古城合肥,启泰待访过史书中“张辽威震逍遥津”的古战场,看完明教寺前曹操阅兵点将的演武台,又尝了些当地土产的白切、烘糕后,稍作休息便即改道向北继续前行。
此去前方乃朱元璋的龙兴故地,濠州钟离,也即此时的中都凤阳。
凤阳古为淮夷之地,春秋时名为钟离子国,隋称濠州,历唐、宋、元三朝不变。朱元璋立朝后,未采纳诸大臣在长安、洛阳、汴梁、北平等地建都的建议,也不顾谋臣刘基刘伯温的一再劝阻,于洪武二年九月,诏以临濠为中都,命有司建置城池宫阙如京师之制。后两易其名,又因中都宫阙建在凤凰山之南,终赐名凤阳。
为在凤阳建都城,朱元璋调集全国百工技艺、军士、民夫百万余众,取天下名木及周遭属国之大木建楼阁宫殿,又自直隶应天等府并河南等十多省寻青、黄、赤、白、黑等五色土,堆填名山高爽之地。
凡中都建筑墙体均先用白玉石须弥座或条石作基,然后再在上面砌以大城砖,并以石灰、桐油加糯米汁作浆粘合,关键部位更需用生铁熔灌联结。所有木构建筑均须“穷极侈丽”,画绣彩绘鲜艳夺目;石构建筑则要“华丽奇巧”,雕镌图案精美绝伦。
轰轰烈烈建了六年,中都凤阳终于规模初具。洪武八年,洪武帝朱元璋亲至中都验功犒劳,一路走来笑语频频、所行甚欢。却未料他回到应天的当日,也即洪武八年四月二十八,却“突罢中都役作”。待洪武十一年,北京开封遭罢,而朱元璋定南京为京师后,凤阳最终被封为陪都。
凤阳百姓本以为从此可以安静的守着陪都,享受朱皇帝给家乡的永无赋税的恩赐时,朱元璋又于洪武十六年改令拆中都部分宫殿,将所得木料石器悉数移建凤阳城外大龙兴寺。
这一建、一罢、一拆,二十余年间把凤阳闹得地覆天翻,凤阳人虽受了朱皇帝无赋之惠,却被从不间断的徭役压得困苦不堪;加之守护中都的军卒、太监扰民甚厉,直闹得百姓四出流亡,十室九空。近年来私传甚广的民谣“自从出了朱皇帝,十年倒有九年荒”即是出于凤阳。
启泰于日落前赶至凤阳,呆立在离城三里之外的土丘之上,怔怔看着眼前这庞然巨物:高达两丈、围逾六十里的青砖城楼绵延无际,从自己立脚处只隐约可见两环分别高三丈、五丈的内城静立其内;布满城头的青色雉堞和林立的青石箭塔,映在落日余晖中竟有着仿似涂了血的狰狞;只城墙上空空的驰道和稀疏的旌旗提醒着过往进出的人群,这里竟已是一座无人在意的废都。
启泰看着这夕阳中的雄城,胸中没有一丝豪迈之气为之激荡,却有着几分沉郁的不甘、怨恨压在心上。冥冥中启泰似乎溶进了眼前这座雄城的心里,听着他的低语,他的倾诉,他的寂寞。
入得城来,启泰顾不得游览观赏,径直寻了家干净旅店,在大堂中让小二安排几个菜色,便欲急急回到屋中探寻那份说不清道不明的感悟。不过启泰的注意力却暂时的被小二哥端上来的一个瓦罐分去了不少。
瓦罐中盛的是鸡汤,浅浅的汤水面上浮了层明黄的亮油,在几根青葱点缀下倒也清爽的可爱。但引人瞩目的不是这漂亮的汤水,却是浮出汤面的几团金黄色豆腐,这炸香了的嫩豆腐颤巍巍的耸于汤面之上,露出两瓣豆腐间紧夹的肉馅,更不时散出一阵浓郁的鲜香,实在是引得人忍不住去夹一块尝尝。
豆腐入口,启泰却又更是一愣,嫩滑酥软中夹了一包河鱼的甜汁,悠悠的荡于唇齿之间,竟是让人不忍下咽,只想含于口中细细品味。这一品不要紧,本来着急回屋的启泰却在这大堂中静静坐了一个时辰而不自知,直到最后一块豆腐也被咽下,这才依依不舍的离座回屋。临入后院启,泰才想起来问了小二一句,方知刚才所吃原来唤作“酿豆腐”。
被“酿豆腐”一搅,启泰心中的那份共鸣已是弱了许多,但却依然清晰可查。启泰于屋中反锁了房门,静坐在床沿之上,五心向天,自视内查起来。
上清丹气和玄门内劲均行了三十六周天后,启泰舒目离床,轻轻打开屋中格窗,手按窗棂一跃而出,消失在夜色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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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悬半空,虽未盈满却也缺的不多,一片青晖冷冷撒在紫禁城头的青石方砖之上,映出一道清亮光带。亮光中一个散披头发的巨汉随意盘坐在城头驰道之上,身边散乱的堆了些衣甲、酒坛,只一柄制式燕翎刀稳稳躺在他的膝头纹丝不动。
巨汉时不时举头望月,间或提起一只酒坛痛饮上几口复又放下,反复多次却始终悄无声息、不发片语,只一股说不出的豪迈不羁随着他的一仰头、一举首默默激荡在这雉堞相夹的狭小空间里。突地,巨汉转头看向二里外禁垣的方向,眼中闪过一丝不解的幽光。
不过多时,便见一道青色的幽影从远处三丈余高的禁垣上轻轻溜了下来,接着更借内城中的屋檐房脊一路窜跃直往紫禁城奔来。巨汉默然看着这一切却全无所动,只借着雉堞的低处静静凝视着渐渐逼近的那道身影。
未几,便听紫禁城墙面上“突”、“突”、“突”、“突”四声微不可闻的闷响,一道青影便已经越过雉堞,稳稳站于巨汉身前丈许处。
只见眼前之人却是一个身着半长袖青布直身,头戴“一统天和”黑丝网巾,脚踏黑面福字履的年轻道士。巨汉呆呆看着小道士的脸貌,嘴里竟难得的流出了声音:“小兄弟看起来不过二十的年纪,一口气跃上这五丈余的紫禁高墙却只需借力四次,实在是出我意料,天下之大,果真英雄辈出、奇人无数,小兄弟可有兴趣和我喝上一杯?”说罢,举起身前的一个酒坛遥遥相邀。
却见对面的小道士揖手躬腰,向眼前巨汉恭敬的行了一礼,这才开口说道:“多谢兄台相邀,我酒量虽浅却也一定要叨扰兄台几杯。深夜独闯皇城多有冒犯,我这还要再谢过兄台放我上来,而没有半空赶我下去的恩德。”说罢又是一个揖手。
巨汉提了身边未开的一坛新酒,轻轻放在自己对面四尺地上,待小道士倚着酒坛盘坐而下,这才开口说道:“这中都凤阳虽为皇城,却没有显贵居住,值钱的便也只有这建城的白玉、奇石,香木、古树,还有那敛于四方的泥土了。只要不是百姓作乱一把火把它烧了,估计当今皇上也不会再想起这里还有这么大一摊子东西。”说到此处巨汉眉宇间不禁泛起一丝抑郁之态,但稍稍显露便即隐去。
巨汉喝了一口酒,抹抹嘴唇继续说道:“见你从远处掠过来的样子,我早知你是一难得的高手,高手有高手的所求,你决计不会是到内城来撬玉石、砍香木的家伙。呵呵,即如此我这皇城守备倒没理由抢先出手阻你上城以致平白结怨,倒不如等你上来问清楚了再作定夺。再说要不是我今晚郁闷难当上城墙喝酒,又会有谁知道你潜入紫禁。这中都的守备早就荒废了多年,我又何必一个人紧着它。嘿嘿,一切还是看开了好!”说完又是一口酒灌入口中,眼里的抑郁之气却是更甚了。
小道士听罢默默无声,只是用手指轻轻捏起一片坛口的泥封,举起酒坛让酒水顺着破开的封口疾灌而出,酒液在空中划一道晶亮的圆弧落于小道士口中,“咕嘟咕嘟”竟是毫不停顿的直灌而下,瞧得巨汉也禁不住巨目圆睁,愣在当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