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午后,淮南独山广德庵。
咄、咄的竹杖击地声沿着庵堂门前的石级遥遥传来,一点一滴剥落着午后山门前的寂静,几只午休的鸟雀被这声响从梦中惊醒,扑啦啦振翅由红漆门前的古树上掠下,在石级尽处细腿轻点、越空飞去。
不多久,一位灰发羽衣的全真道士沿着石级现身庵门之外,只见他左手持杖、右手扶剑,满头铅灰的发丝紧紧束在褐色冲虚巾下,三缕黄绦自肩侧绕过结于身后,虽瞅不见全貌,却让人觉出一番别样的气概来。
老道停步庵前,凝视门头黑底牌匾,深呼出一口气,这才略略理了理发髻衣冠,朗声宣道:“华山玉泉院首座静无,拜晤广德庵住持恒祯师太。”话音出口柔润低沉,却是传得极远,竟似一圈无形的波纹激得原本静谧沉沉的庵堂上下顿时活了过来。
数息之后,红漆木门自内侧缓缓滑开,一名四十许岁月的青衣比丘双手合十垂首立于门前,朗声宣道:“贫尼元止,受住持之命特来迎接仙长法驾,住持正在佛堂奉茶相候,还请仙长随我移步前往。”
静无老道飒然一笑,道了声谢,也不拘束,径自随着这青衣女尼穿宅过院,往恒祯理事的佛堂行去。一路经行之处俱是简洁的灰白二色回廊建筑,唯有偶尔因好奇探出头来的年轻修士和老道朝了面,会留下一份善意的笑,然后急急避回自己的禅房之中。庵堂深度有限,倒是没走多会便已到了恒祯的清修之处。
甫进禅房,静无便被一股薰然的茶香包围,嫩凉的茶气竟是顺着四肢百骸一股脑钻进了心胸深处,让老道一路远行而来的疲惫消了个干净。静无揖手成礼,呼了声无量天尊,含笑于恒祯对面榻上坐下。
但见恒祯住持慈眉善目,僧帽下的面皮虽是皱纹满布,却隐隐透出一股红光,让人估不出她的年龄。静无入屋之时恒祯抬头微笑致意,招呼静无坐好后便又自低头忙着摆弄手中茶具。
恒祯身前是一大两小的一套紫砂壶盏,俱摆在砌了温水的茶托中熏蒸保温。待招呼静无坐好,恒祯方慎重的从透出阵阵茶香的青瓷罐中捻出十数片形似瓜子,叶缘微翘,色泽宝绿,富有白霜的单片,一一放进紫砂壶中,先用少许温水润湿叶片,这才取来红泥小炉上煨开的滚水注了进去。
说也奇怪,原本喷香的茶片遇了滚水却瞬间失了香气,更连原本禅房中留下的余香也消的干干净净,一时间二人周遭除了沸水入壶时腾起的微微湿气竟再无半点气味,让静无原本舒爽的胸怀突地一阵空落落好不难受。
望着恒祯脸上透出的几许得色,静无若有所思,展颜吟道:“天下名山,必产灵草。江南地暖,故独宜茶。大江以北,则称六安,然六安乃其郡名,其实产霍山县之大蜀山也。茶生最多,名品亦振。河南、山陕人皆用之。南方谓其能消垢腻,去积滞,亦共宝爱。顾彼山中不善制造,就于食铛大薪炒焙,未及出釜,业已焦枯,讵堪用哉。兼以竹造巨笱,乘热便贮,虽有绿枝紫笋,辄就萎黄,仅供下食,奚堪品斗。”
吟到此处,静无停下声音,目注恒祯,笑问道:“却不知住持原是茶道中的高人,念我静无自山陕而来,特用江北瓜片迎我,不知此壶中之物究竟是何品级,竟有吸敛茶香的异效?”
恒祯轻捻佛珠,告了声‘阿弥陀佛’,笑言道:“道兄不愧是大明开国以来声名最盛的羽士,仅这片刻之间便猜到贫尼此间的一番布置。不过实在不赶巧,今年采摘瓜片的时候未至,只能委屈道兄尝一尝去年藏的名片了。名片量少,只够招呼道兄品上两盏,还望道兄莫要见怪才是。”
听得‘名片’二字,静无也不禁动容,反复谢过之后方才叹声道:“清明谷雨,摘茶之候也。清明太早,立夏太迟,谷雨前后,其时适中。若肯再迟一二日期,待其气力完足,香烈尤倍。”
“如今方才仲春,我来的确实不是品茶的佳期,但能得尝一尝内山瓜片中的极品‘名片’却比什么都值了。只是相传这名片一年也只产五十余叶,一次为我破费十数片却是让贫道我怎生担待得起!师太待我太厚、待我太厚。哈哈!”
恒祯微笑不语,只是小心将斟了八分满的茶盏奉于静无身前,静无也自停了说笑,躬身接过茶盏,深吸一口长气后,这才称热含下一口,细细品评起来。
静无只觉茶汁在口舌之间往复盘旋,不住散出浓浓清新香味,更随着自己的吞咽顺着食道径直灌到身体深处;茶香入腹后稍微修整停息了片刻,又倏地整个儿爆发开来,让一股子满满的轻灵之气冲的静无浑身毛孔都尽数扩张开来。静无打了一个激灵,大喝一声“好茶!”,这才觉出自己失态,望着微笑的恒祯连声告罪。
茶贵热食,两人皆是茶道中的国手,也不循什么虚礼,忙自就着半壶滚水细细品着这天材地宝。不过终归静无是客,恒祯只饮完一盏便忍住不喝,让静无一人品完了头道的三盏这才又添水续饮。
饮茶寒暄半晌,恒祯终于开口问到静无此次游历至广德庵的缘由来。不料原本春风满面的老道却一时间面露愁苦,细细诉起自己老友霍邱范泰福的遭遇来。
明白了前因后果,恒祯一面为静无这北地老神仙的义气所动,一面缓言安慰静无吉人自有天相,并言及如有可能也要伸手助静无一臂之力云云。
闻及此,静无连声相谢,收拾起情怀问起两年之前这独山周遭的种种情貌,当然也问起了独山下被发现的那具牛车来。恒祯细思半晌,想不起与牛车相关的事务,只得唤来知客元止帮着追忆。
元止忆起那段时日间似乎有过一老一少两位施主曾于庵中歇脚礼佛,老者似乎已经全瘫,全赖少年背负照料,但二人仅仅歇了不到两个时辰便又上路进山,若不是元止感念那后生重孝多看了他们几眼,恐怕此时也难于记起。
静无听得此讯,急忙大致描述了一下二人形貌和可能的穿着,元止却是再也想不起这些细节,故不敢确定。静无呆在一旁细思不语,恒祯遂挥手示意元止先行退去。
苦思半晌,静无抬头告知恒祯,虽不能完全确认,但元止所说的二人极有可能便是自己苦寻的范老板和狗蛋。两年光阴好不容易才有如此线索,静无不忍放弃,倒是决定暂时借住于广德庵中,也好继续探访寻查。
一再表示叨扰恒祯师太之后,静无自袖中摸出一方松木小剑递与恒祯,说是对广德庵的一点小小心意。恒祯虽未见过,倒也知道这是静无独有的令符,玉泉院中人见此令牌只要不违大义不伤天理之事,皆会尽力助持令之人三次。以玉泉院全真第一观的威势,如此人情已是极大,恒祯连忙谢过静无照拂之意,也不再唤知客,亲自为静无张罗起居查找之事。
庵中不可留宿男客,方外之人也是如此,但好在庵侧百丈外尚有招待香客的精舍一幢,静无便被安置在其间一进小院之中,倒也颇为清幽脱尘。巧的却是这小院门户正好开在大傻所住的草屋一侧,每日静无往来山间庵堂倒是多有遇见这憨厚的大个子,但由于形貌与范、狗二人差的太大,静无却始终没太在意过这位壮实的邻居。
凡此一月,静无独自将独山上下可行之处摸了个遍,却是毫无所获。鉴于独山除去上山一面外皆为断崖绝壁,静无估摸狗蛋一个平凡少年绝无本事背着范老板越崖而去,遂熄了继续向大别山脉深处搜索之心,打点干净所居独院后便来到庵堂欲辞恒祯而去。
来到佛堂之中,静无揖手为礼后,便自静坐恒祯身侧榻上向恒祯说明来意,恒祯出言劝慰静无勿要心急,又自忙着苦忆起两年前这庵里庵外的种种变故来。
静无呆看恒祯苦思,心中却已不抱希望,只准备应对感谢一番便即离去,却听恒祯身后一串稚嫩的童音响起:“师傅,您不记得大傻也是两年前来到庵里的吗?两年前还是我把他从山里捡回来的呢。”
说话的是立在恒祯身后奉茶随侍的一个小尼姑,样貌身材估摸也就是刚过十龄的样子,静无心中有事,进到屋中倒是一直没太在意过她,此时听她出声所言精神却是为之一振,定睛望向恒祯师太露出询问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