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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水塔 (1)

夏原吉最初的症状是吞咽困难,持续两个月之后,才去医院检查,结果是胃癌,不久就去世了。夏冲没有感到多么悲痛。多年朝夕相处,他对爷爷的印象却很淡。

如果这世界上的确存在着什么血统的话,那么夏家的血统中一定含有某种令人容易满足的物质。夏原吉年轻时跟岳父做布匹生意,颇为春风得意,穿裘皮大衣,戴裘皮帽子,岳父死后他抽大烟又戒大烟,世道也坏,就破了产,日据时期只好做了轧钢工人,到了一九五零年代,他又因祸得福,作为难得的娴熟工人拿到相对丰厚的薪资,日子可比那些资本家好过多了。可是刚过五十岁,他就从青岛退休回家,当起了老太爷,享受余生。在那些冬天的清晨,他高大的身躯半躺在小火炕最暖和的位置上,后背靠着拍松的枕头,看着窗外大雪纷飞,简直是神仙一般的日子。

他烹调清蒸鱼,养红茶菌,养鸽子,逗弄鹩哥,每天从四点钟的晨曲开始收听广播,一直听到晚上八点钟睡觉,其间还跟随“广播体操时间”活动活动身体,活得无忧无虑。他最懂得照顾自己。早上,他喝一碗加了糖精的开水冲鸡蛋,晚上,喝两盅红茶菌的酸汤,日日如此,至死没有间断。不管老伴儿多么处心积虑地节省着每一小块肉皮和油渣,他也要吃红烧肉。他发起怒来声如狮吼,真可谓雷霆震怒,可是偶尔又对小孩子颇为慈爱。有兴致的时候他给夏冲讲故事,年轻时如何历险,吃过什么,见过什么,等等,把夏冲迷得魂不守舍。夏原吉实现了东北男人的全部梦想,温饱、舒适、懒散、自在,繁衍和领导了一个家族,这个家族就是他的深蓝色宇宙,他是其中唯一的主宰,挥挥手,便可以令星辰各列其座。

到了七十岁,他老了,威严不再,夏明强开始拒绝付赡养金给他:你本该有退休金,还跟我要钱?

尽管大家一再劝阻,夏原吉还是高昂着他的花白的、庄重的头,在他的被大家赞美说像刘少奇一样挺直的鼻子上架上老花镜,乘火车去了青岛,讨要自己的退休金。他当然空手而归—当年的退休其实是离休,离规定年龄还远着呢,青岛的工厂告诉他,事实上是他而不是国家没有尽到义务。回到家里时,他风尘仆仆,像个更老的老人那样喘着气,晒黑了,脸颊消瘦,神色憔悴,言语也变得迟缓,好像魂灵里的某个地方承受了一次重击。他随身带回一只竹篾箱子,里面是四十斤苹果。青岛苹果好啊,他说。儿女们愕然,什么苹果?退休金呢?夏原吉愣了一会儿,慢慢向后仰,靠在拍松的枕头上,闭上了眼睛。乔雅洗了那些苹果,端上来,水淋淋的,瘀伤累累。

弥留之际,夏原吉示意家里的每个人都到他的病床前,依次握手作别。爷爷拉着夏冲的手,脸上洋溢着无力却温暖的微笑,点了点头。他开始剧烈吐血,二十分钟后,眼球像鸽蛋一样变灰了,不动了。

就在这一年,黄春兰也死了。那个嫉恨地闯进于蓝家的黄奶奶。一

颗死去的悲剧的谷粒。

一九八七年的六月,中考了,我的过山车般起伏不定的学习成绩正逢一个次高点,并不困难地考上了一所重点高中。严竺也考上这所高中,而陈垚考去了机电职高。我和陈垚都无所谓满意不满意,而严竺颇为失落,当时她已经放弃了去中国科技大学少年班的想法,却怎么也想不到,自己竟然没有考上赫赫有名的四中。用硅酸盐厂子弟中学的老师们的说法,这就是早恋的后果—严竺已经从她对哥哥的女朋友的嫉妒中摆脱出来,交了一个男朋友,是另外一间学校的一个中苏混血儿。这对初恋情人颇为引人注目,很多人都见过他在学校门口等她。其实哪有关系?我想。同样是谈恋爱,为什么她那个男朋友就能考上四中?另外,倘若不是那么严格地说,我也早恋过了,就没受什么影响—早恋前没有考取四中的实力,早恋后也没考上。

如今我只记得那个女孩叫程蕤,是我的同桌。我们都是班里比较幼稚的孩子,班级里恋爱成风,我们也就跟跟风。大概就是这么回事。我们“恋爱”了大约一个半月,接过三到五次吻。我对她讲了《双城记》中卡尔顿的故事。故事本身要讲很久,我怀着被理解的期待讲了自己能记住的每个细节。

我讲完之后,这女孩问:“你会像卡尔顿一样为情敌去死吗?”

这激怒了我。我马上认为,她只是在问我愿意不愿意为那个也喜欢

她的男孩去死。我感到再也没有比她更愚蠢、更虚荣的女孩了。同时,我也感到,就西德尼·卡尔顿的崇高精神而言,再也没有比这更庸俗的理解了。我找了一些别的借口,指责她的种种不是,告诉她我要跟她分手。不久之后,我果然看见她坐在那个男孩的自行车后座上,神色不安地瞟着我。我却根本就不看她。我蔑视地盯着那个男孩,他也仇恨地盯着我,我们的理由是相同的:他的女朋友是我玩过的。我们本该打一架,只是很快就毕业了,才没打成。当年我们的把戏就是这样。

如此一来,我也许就成了历史上第一个因为《双城记》而失恋的家伙。我想我应该有点儿失恋的样子,因此尽力地心情黯然了几天。可是很快就无以为继。这件事对我并无影响。我从不觉得初恋这种事仅仅因为是初次经验便有多么重要。不管怎么说,只是几个星期的好奇而已。

就在暑假里,陈垚出事了。如今想来,这是迟早之事,可我当时完全没有预想到。

以那种方式获知此事,尤其加重了我的震惊之感。那天是星期三,我去了姥姥家,正坐在马扎上玩着几只塑料兵—偶尔像小时候一样玩玩塑料兵,也是乔雅喜欢宣扬的我的幼稚趣事之一,不过那天我却只是无事可做罢了—忽然有一群人鱼贯而入,原来是爸爸妈妈大姑小姑叔叔婶婶舅舅二姨等人,拼拎訇隆,阵仗惊人。乔雅手里还拿着那把小提琴。我还没缓过神来,夏明远已经抓住我给了我一记耳光。我呆若木鸡,半晌才听清楚,他咆哮着问我跟陈垚的事有没有关系。我定下神来,忽然大怒,吼叫说,陈垚的什么事?乔雅扯住夏明远,不让他发作,自己站在前面说,陈垚偷东西被派出所抓起来了,你说实话,你跟他的事有没有关系?

她的神色吓住了我。有一会儿,我头脑中一片空白,没明白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我想:派出所,派出所是什么东西来着?紧接着,迷怔一团中浮现出了灾难的预感。意识世界中好似有一股雷声,由远至近,滚滚而来,终于在一瞬间碾到耳边,轰然炸响了。

在这天晚上,整桩事情,包括这个消息的冲击力和置身于一群黑着脸的长辈之中的压迫感,合成了一个噩梦。我很快就崩溃了。我非常疲惫,强迫症般地一再抬头看着天花板上的日光灯,确认灯光亮着,因为我时时感到眼前发黑。周围的一切都显得非常不真实。在他们的轮番审问之下,我交代了跟陈垚之间的每件事,包括我们平时都在玩些什么,小提琴到底是从哪里来的,那天下馆子喝了什么酒,吃了什么菜,等等。除了我曾跟陈垚计划过一起偷钱以及跟他学过爬楼之外,我全招了。我吓坏了,保证说,我从没偷过钱,跟陈垚的事也没有任何关系。他们说,我必须实话实说,这样他们才能想办法帮我,否则等公安来找我的时候就麻烦了。我觉得他们说得有理,更大的麻烦恐怕还在后面,可是吐露全部实情却无论如何也做不到。我脑仁儿涨痛,肢体麻痹。有那么几分钟,他们不再问我什么,彼此议论起来,像陪审团一般要裁定我的话是真是假。我歪在椅子上,头枕着椅子的靠背,觉得整个世界都变了样子。

后来我才知道,是乔年舅舅在厂保卫科里听说小南门派出所抓了陈垚,想到我平时总跟陈垚一起玩,怕有什么牵连,来给妹妹报信,一时没找到乔雅,寻访间,听到风声的亲戚们聚拢了过来。

这场审问持续了三个小时。长辈们也都累了,板着面孔,沉默不语。姥姥坐在一只小板凳上,手指不安地敲打着膝盖。日光灯的整流器嗡嗡地叫着。我终于清醒了一点儿,感到又困又冷,这才发现他们一支接一支地抽着烟,把屋子弄得像个烟囱,只好开着窗子。夜凉如水,窗外四无人声,风在树间。弥漫在屋子里是另一种寂静,凝滞沉闷。飞蛾扑打着灯管叮叮作响。

夏明远说:“要不,给他转学吧。”他说的是,我可以转学去远处一个县的高中,那里有他的旧同事,可以照顾我。大致上说,这是避祸的办法。乔雅表示反对,她说,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不要用这种办法。去那种小地方的学校还有什么前途?她还是相信我没有做什么犯罪的事情。

她的话音一落,又一次长达十分钟的沉默开始了。我闭着眼睛,听到又有人开始抽烟,划火柴,失败的嗤的一响,又嗤的一响,换了一根,暴烈的一声,点着了。烟丝发出轻微的毕剥声,疼痛似的猛烈蜷曲在一起,就此化为灰烬。日光灯整流器冥顽不化地在团团迷雾中嗡鸣着。

“今天先这样吧,”夏明远开口说,“我看他跟陈垚的事是真没关系,我放心了,大伙儿也都放心吧。我早就觉得,这孩子不管怎么样,还不至于偷钱偷东西,他是沾染了一些不良习气。”他的口气越来越像在工厂里开会讲话,可是我一点儿都不觉得好笑,“这么多年来,我跟乔雅一直重视对孩子的教育。学习上生活上,对两个孩子,乔雅是勤督促,常检查,严格要求,从不放松,我心里有数。当然,我们今天多往坏处想,大胆假设,小心求证,也是对的。结果是好的,也算给他打了预防针,防患于未然。大伙儿都累了,回去吧。夏冲,这么多长辈深更半夜为你操心,图什么?你反省反省!别以为完了,我告诉你,没完。先谢谢各位长辈!”

我就站起来,行礼致谢。大家就陆续起身离开屋子,姑姑一类的女性长辈都安慰我几句,勉励我以后要如何如何云云,我也木然听着。爸爸不耐烦地催我,还杵那儿干什么呢?木头人啊?走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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