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星心里想着马红星，也想着回去以后面对的事情，心里不畅快，只是有一下没一下地夹着饭菜。田园和斯加达娃说碰杯，他就端起杯子相碰。让他夹肉吃，他就夹肉吃，也不主动说话，也不招呼顺子。
张顺龄心里还是高兴的。她费了千辛万苦，算是找到了她要找的人。天大地广，人海茫茫，她能找到他，她相信是她的精神感动了上帝。愚公移山能感动上帝，我张顺龄千里寻夫也能感动上帝。要不感动上帝，咋就偏偏遇见了他妹妹田园？要不是田园和她的战友斯加达娃出主意想办法，张贴散发“寻人启事”，她到哪里找他去？要不是找到他，事情明摆着瞎碴了——他又挂了一个女红卫兵，你看她打扮成男红卫兵模样，就没安好心。唉，还得感谢这位蒙古族大妹子。要不是她口齿伶俐，红星是不会屈服的。他还以为他耍英雄哩，还不知道他离进班房门只差一步。提到班房，她心里重重地颤抖了一下，自己致死了人，事发了也要坐班房。她又庆幸：只要找到了心上人，肚子里的冤家有个交代，自己坐班房也就坐了（她想问题太简单了）。她同时又想，天地这么大，中国人这么多，谁晓得自己致死了人？那个宋秀荣骗了钱，早就不知去向了，牛筋的窑门常年锁着，谁晓得他是咋死的？自己不说，谁能晓得？
她端起酒杯，小声说：“我长了这么大还没喝过酒，我能到北京找着他，也是感动上帝，我敬你们一盅子。”
四个人吃了喝了，就乘了公交车到了东大街接待站。红星怀着怅惘若失的心情走进了一楼男生住的大教室，他希望能遇见马红星。已经是零点了，大教室的草铺上已经齐刷刷地摆满了人头，另一头摆满了鞋子，一进门就闻见一股浓烈的脚汗味。
借着昏暗的灯光，红星夹着自己的行李卷儿，想找到一方空间，胡乱将就一晚夕。他从东头一直走到西头，没有发现空位置。又走向北边的一排仔细察看，最后才找到一方仅容一个人睡觉的空间。在最东边的墙角处，睡着一个个头不高的红卫兵，大概因为墙基是砖头砌的，怕冻，他没有靠墙，而把靠墙的一边空了出来。这是唯一的空间，红星就打开行李，铺在草铺上。他自然在回忆他与马红星在一起睡草铺的特殊感受，想起马红星，他心情很糟。半夜了，这大冷的天，她一个人哪里去了呢？
他从衣袋里掏出一盒烟，擦了火柴点燃，边吸烟，边坐在被子上想心事。
睡在旁边的那个小战友翻了一下身，脸朝着自己。他圆圆的脑袋，理着学生短发，有几份英俊。他说着梦话，嘴里咕哝着什么，他突然冒了一句：“刘红旗，你不得好死！”
咦，这声音怎么这么熟？他怎么认识刘红旗？刘红旗把他怎么样了？他为什么梦中还骂他？
红星想起了北京昌平的那个英俊的红卫兵。他在延安的出现，高高在上，把自己帅气的形象逼到了下一位，许多女同学都把心仪投向他。同队的高举不就是跟上他私奔了吗？
他似乎想起来了：高举，高举，“他”是高举！？
他又不敢肯定，擦着火柴照了照那张秀气的孩儿脸——天哪，她正是高举！她怎么在这儿？她怎么独自一个人睡在男生宿舍？刘红旗呢？
不想，他这一举动惊醒了睡着的人。她借着光亮也认出了红星。她翻起身惊叫了一声：“红星！”
两个人几乎同时说：你怎么在这儿？！
高举一下子扑在红星怀里，嘤嘤地哭起来。
为了不影响别人休息，红星裹着被子侧身躺下，两个人悄悄地交流起来。
刘红旗把高举带到太原以后，就偷偷溜走了，给高举这位多愁善感的女孩子留下了重重的心灵创伤。她是跟着别的串连队到北京的。刘红旗不但骗去了她的贞操，还把她身上的几十斤粮票和几十块钱也骗走了。
经过与马红星连日来的折腾，今天又经历了感情和心理上的震动，红星觉得十分疲乏。明天一早还要乘火车返回内蒙古，他就裹着被子睡下了。为了避免再发生那烦人的男女之事，他没有脱外衣，而是和衣而卧……
他恍惚觉得马红星哭着走进教室，一屁股坐在他的跟前。一句话不说，只是哭。
他抓住她的手说：“我的乖乖，你跑到哪里去了么？总是找不着。两颗红星，丢了一颗，另一颗能不急吗？把人都想疯了。你看你的手都冰凉冰凉的，像个死人的手一样。来，快钻进哥的被窝里暖和暖和。”他就替她脱掉了外衣，把她拉进了自己的被窝，却发现她不是马红星，而是高举。他推开了她，说：“你咋是高举？你不是跟上刘红旗私奔了吗？咋在这里？不行不行，我再不敢弄了，要是再把你的肚子弄大，我就进班房了。”怀里的她却说：“咱两个的事都说好了的。娃娃是你的，快当爹的人，还假装正经。”他一看咋是顺子。看到顺子，他的兴趣一下子就没有了。她说：“你不要嫌弃我，我以后就是正宫娘娘，我怀的是太子。”她不停地用手挑逗他。他说：“我谁都不想，就想我的那一颗红星。”她说：“我就是你的那一颗红星。你摸，我的肚子上还有一颗瘊子哩。”他一摸，她的肚子上果然有一颗指头肚儿大的瘊子。他想，她真个是马红星，连姿势也是马红星，他就轻轻地叫了一声：“宝贝，来呀！”一用劲就插进去了。抽动了一会儿，他突然惊醒了。
这是干什么？
怀里的肉体热乎乎软绵绵的。这不是做梦。
自己睡觉时，明明和着衣裤，裹着被子，这会儿咋成了这样子呢？
高举？高举！她是高举。
他想喊，怕惊动别人，事情会更糟。
他想离开她，可本能已经使他欲罢不能了。
他配合着她的动作，心里想着为自己辨解的理由。
这是艳福，还是罪过？是自己荒淫，还是上苍的安排？不是顺子主动挑逗，他哪里晓得男女之事？冯菊花不要送货上门，他哪里会去光顾一个十分恶心的半老徐娘？杨红梅不要主动暗送秋波，打死他也不敢上工作组的床。自己唯一主动进攻的是马红星。可是她要是对自己没有意思，她一个飒爽英姿的外地红卫兵，自己敢把她单独带到延河大桥下面吗？唉，最使人不敢相信的是，在这种情况下，怎么就遇见了高举呢？而且巧得像古书上写的那样。偏偏她住在这里，偏偏她身旁有一块空地方，偏偏她被刘红旗抛弃，偏偏遇上了自己。这一切的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
田园同斯加达娃把红星和张顺龄带到了呼伦贝尔。
在盟武装部当政委的田大勇到师范去支左，不在家中，田园就把哥哥和未来的嫂子接到家中。田家父女不在家的时候，家由武装部的一位干部看守。与田园临出门时相比，家里好像发生了一些变化。首先一进门，发现爸爸田大勇卧室墙上挂的一幅“全家福”放大照片不见了。那照片上是四个人：爸爸，妈妈，哥哥红星和她自己。她跟哥哥都还很小，妈妈抱着自己，爸爸抱着哥哥。田园想让哥哥看到这被放大了的上了色的全家福，以回忆家庭亲情，珍惜美好生活，积极上进，为中国革命做贡献，成为一个优秀的建设人才。她翻了翻抽屉，没见到照片，却发现了一封信。看地扯，信是从宁夏西原县红城大队寄来的。田园对红星和张顺龄说：“看你们老家来的信。是妈妈来的，还是富贵叔来的？我先看，看完你们再看。”
封口已经拆开，田园抽出信纸读起来：大勇兄弟：
我无法接受这个事实。她可能更承受不了这个打击。她如今的情况很糟糕，由于儿子红星不争气，捅了许多乱子，工作组和张学仁一家都找她和我算账。我是老党员，又没有戴帽子，我是死驴不怕狼咬。可她就不行了。她是右派分子，戴着帽子，人家想咋整就咋整。最近县上决定又把她揪到兴隆公社万人大会上批斗。说是要她肃清流毒。是柳毅的一封遗书引起的。柳毅你应该知道，就是唱正生的那个教师，他当了兴隆公社党委书记，被打成当权派，他受不了造反派批斗。就决定自杀，他写了一封给老齐的遗书，结果就把她牵扯上了。其实，老齐跟柳毅什么关系也没有，我是一清二楚的。她要不是遇上兴隆一个回民老汉，大概就不在人世了。她这么大的压力，你在这个时候宣布跟她离婚，划清界限，你想她能承受得了吗？不是哥批评你，你也太绝情了。以前的田大勇可不是这个样子。哥想问你个实信：兄弟你是真正站在阶级的立场上跟她划清界限呢？还是耐不住寂寞又有了意中人呢？或者是政策压力大，兄弟你是搞权宜之计呢？反正老齐的话我不敢直接对她说，我劝你也不要对她说。
园园长大了吧？她学习好吗？思想好吗？孩子可要抓紧教育，不要让她像哥哥一样学坏了……
田园边看信，边思索：怪道爸爸把全家福照片取掉了。原来他跟妈妈离婚哩。这究竟是为了什么？也许是富贵叔说的，是与右派分子划清界限。学校也让我们划清界限。女儿跟妈妈，丈夫与妻子，这界限可怎么划呢？反正这封信不能让哥哥看。于是她就把信装进挎包。对红星说：“这是给我爸爸的信，咱们不宜看。”她从抽屉里又取出一封信，还是从红城大队发来的，字体还是那个字体，只是邮戳时间晚了好多天。是最近的一封信。信上写道：大勇兄弟：
老哥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我们这里的工作组连夜逃走了。大队和公社的都逃走了。有些人连行李都顾不上拿，就搭上车逃走了。据说工作组是刘少奇派来的。刘少奇揪出来了，靠山倒了，工作组怕群众揪斗，就连夜跑了。工作组这一跑，我们可就自由了，老齐的日子也大概就好过了。兄弟，哥劝你还是把离婚的话收回去。你跟老齐相爱一场，也不容易，孩子都那么大了。旧戏上不是常说吗？糟糠之妻不下堂。其实老齐也不算糟糠之妻，她有才有艺有情有义，只不过把队站错了，文化大革命一结束，她可能就摘帽子了。摘了帽子，你们还是团团结结热热火火一家人嘛。
听说军队要代替工作组，进工厂，进学校，下农村，进行三支两军。想你们肩上的担子不轻。工作再忙，也要注意教育孩子。不要让她学坏。
运动结束了，哥去看望你和园园。
田园告诉红星和顺子：“你们大队和公社的工作组逃跑了。”
红星有些吃惊，他重复着：“工作组逃跑了！”
顺子有些茫然，她念叨着：“工作组逃跑了？”
田园点了点头肯定地说：“是的，工作组连夜逃跑了！”补记：
一、张顺龄回到红城子，就被公安人员抓去了。牛筋被害之事发作，当地公安抓住那个化名宋秀荣的女人后，张顺龄自然成了唯一的杀人嫌疑犯。不过，她没有被判处死刑，而是判了无期徒刑，后又减刑。因身怀有孕，直到生下孩子后才收监管制。她生了一个男孩。
二、田大勇还是没有听取红富国的劝告，仍然宣布同齐翠花离了婚。
（中部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