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她心中特别想要那钱，但还是暗自吞了吞口水，把多出的一千块钱还给了林国栋。这并不是她觉得不好意思，而是，大鱼还要长线，这点钱换来林国栋的信任，她觉得值。
1
正所谓“龙生九子，九子各异”，林母生下的这三个儿子，那是一个人一个秉性，一个人一副心肠，既有像林国栋这样的以为全世界都是好人，自动把所有坏事、坏人变为好的，主动把一切责任都揽到自己身上的君子；也有像林家老二林国梁一样的，脑子里不干别的光想着怎么算计人，把所有人都当成傻子，什么事都想占便宜。比如，现在他们两口子就利用母亲生病，做了一笔好买卖。
作为一个医院中的会计，买个药住个院什么的，吴玉华还是有些关系的。当然，上次的护工事件，纯粹属于阴沟里翻船。这次，她亲自操作，绝对不能再出现类似的失误。她找关系按批发价一万二一盒把蛋白针拿下来，按市场价一万八给家人，三家平分，每家要报六千，而老大加上老三的一万二，就够药钱了，这样，他们家根本不用出钱。一分钱没花，还孝顺了老人，林国梁总结说这叫利人利己!吴玉华很得意，能让她垫钱的事，肯定要雁过拔毛。他们夫妻两个凑一起，拨拉着算盘，盘算自己的利益得失。
第一，是他们的房租还有三天就到期了，鉴于这年头杨白劳比黄世仁厉害，欠债的是爷爷，要钱的是孙子，夫妇俩决定，第二天就打电话催。第二，就是林母的治疗费了，就算他们拿小头，也要摊快两万了！这钱，他们不想出，吴玉华虽然没有说出来，但是，她心中已经有谱了。对金钱和利益的嗅觉堪比猎狗的她，已经感觉到，只要咬紧了老大，这笔钱就有可能不用出了。因为目前还没有把握，所以，她并没有说出来。
她说出来的是另外一个更诱人、更大的蛋糕，林母现在住的这套房子。这套两居室，虽然老了一些，但是在寸土寸金的北京，这样一套快一百平方米的房子，又在这样好的地段，那可值老钱了。一想到这一点，她就充满了危机感。比如现在，她就说老三的心眼还蛮多的，别看他整天嬉皮笑脸、没心没肺似的，可这小子还真会动心眼。老太太不同意他跟陈金巧结婚，他愣结了。这结就结呗，还带着媳妇儿住到家里来，这不是明摆着，是想等……打着房子的主意！这是老三的招儿，老大林国栋，更是未雨绸缪，当年用人家雅娟的平房和林母的一居换了两居，这是为以后占房做投入和铺垫！后来离婚了，他又自己出钱把这房买了，这叫吃着锅里的看着碗里的。老大在美国有大房子，回来了，这房子他还住着。雅娟那房子将来肯定给那个林超，等老太太没了，老大全套房顺手就占上了。
林国梁被老婆说得有些担心了，但他相信自己母亲还不至于病糊涂，她心里有数，老大和老三也不至于这样处心积虑。可是，现实是残酷的，电视上都演了，兄弟姐妹当年互相拉扯，等各自成家了，为了争房产都把彼此告上了法院了。吴玉华感觉，要是这样下去，林家也有这样一天的。
仿佛就像回应她这句话似的，电话铃响了。来电显示，是林国栋打来的。吴玉华不让丈夫接，她接，要是让丈夫去陪床，她就说他还没下班。而彤彤发烧，她要看着孩子，也去不了！反正一句话，他们就是不去。林国栋打来电话，并不是为了要他去陪床。母亲已经出院了，他劝不回去，想顺着妈的意思，自己在家里照顾她，他要告诉弟弟一声；母亲把三弟两口子赶出去了，他心里不是味儿，也想跟这个弟弟说说。最重要的是，他把自己刚作的决定，告诉弟弟，这六万元的医药费，不用他们管了，他自己一个人出了。林国梁一听，差点没有高兴地跳起来，但是，面子上还是要说两句推辞的话。林国栋这个实在人，是实心实意这样做，虽然听到彤彤的声音出现在弟弟加班的“工作单位”，心里有些怀疑，但是老实如他，还是没有往深处想，自动把弟弟撒谎甚至别有居心的这一点给过滤
掉了。
吴玉华对这个结果非常满意，但是，吴氏对这件事的解释是：“老大为了不再掏钱了，故意跟妈说的医药费。老太太过日子抠，一听这六万多元不得傻了？她能待得下去吗？老三两口子被赶了出去，现在家里就老太太和他。老太太万一之后，这房子可就全落在他手里了。因为他有的是时间和老太太在一起，保不齐老太太一过世，他拿出张遗嘱来，这房子，就一定是他囊中之物了。”林国梁被老婆的聪明和智慧所镇住，虚心听从老婆的指挥了。
吴玉华的第一步计划，是投石问路，试探一下老大的水到底有多深。这石，就是那蛋白针的钱。在林国栋给母亲办完出院手续之后，吴玉华就“很巧”地出现在他面前。特意寒暄了一下之后，吴玉华就提起了蛋白针的事，问给林母打了吗？林国栋心眼实，立即想到人家还垫着钱呢！于是，他就要给钱，吴玉华的目的达到，嘴就甜起来了。在林国栋的“坚持下”，她也不客气了，装作一脸公平的样子，提出这次她主持公道，三家必须平分，大哥不能再多出了。她就怕大哥多出，才没敢让大哥管这事。都是兄弟，哪能让大哥总是多出啊！
林国栋被她哄得找不到北了，再给他一个脑子，他也不会去想这个热情、会办事、会说话的弟媳妇，这样算计他。于是，他乐呵呵地马上取了七千块钱，他是长子，又这么长时间没有回来，理应多出一点。吴玉华所图者大，不会这么短视，这点小便宜，她不屑于占。而且，演戏要全套，她要麻痹敌人，虽然她心中特别想要那钱，但还是暗自吞了吞口水，把多出的一千块钱还给了林国栋。请注意，这并不是她觉得不好意思，而是，大鱼还要长线，这点钱换来林国栋的信任，她觉得值。
2
老大的事情搞定了，吴玉华得意地到丈夫面前炫耀，并让他给老三打电话，把他那份也拿过来。但是，老三没钱，要一下子拿出六千块钱，没有那么容易。所以，老二两口子商定，由林国梁打电话，吴玉华上门要“债”，两面夹击，就不信老三不就范。
在老婆的督促下，林国梁立即给弟弟打电话。肚子里的阴谋诡计当然不能见人，嘴头上的说辞那可是冠冕堂皇。他假装问昨晚发生的事，听弟弟讲完，就端起兄长的架子开始说他：“真是的，老三，不是我说你，你们结婚我和你二嫂都支持，可咱要人穷志不短，别让人看不起。你要说说金巧，大哥有再多的钱那是他的，他爱给谁花就给谁花，只要对妈有孝心就行。咱哥儿仨现在虽然都是拉家带口，可孝顺妈的事谁都别落在后头。咱现在一切围着妈转，不管妈的病能不能治好，我也不管别人，就是把房卖了也要让妈治病。老太太活着咱们要孝，别给自己留遗憾。花多少钱我都出，咱就这一个妈，这就是我的态度！妈现在不住院了，大哥伺候妈，你有时间就要回去看妈！”
这话多义正词严，如果不了解林国梁本人的人，恐怕要感动得流泪吧。林国强虽然和林国梁一奶同胞，在一个锅里吃饭那么多年，他还真不了解他这个哥哥。这话说到他心里去了，好像二哥把他想说的话，都说出来了。对于林国梁提出让二嫂去他家看看的事，国强除了觉得太麻烦人家之外，没有往别处想。
弟弟都住到村子里的平房去了，还这样急着要钱，林国梁心中有一丝不忍。吴玉华这样做，是因为她找了婆婆的主治大夫，详细了解了一下林母的病情。胃癌切除后，有的过不了几年就会复发残胃癌，林母就是残胃癌没跑。大夫私下跟她说，目前看，林母随时有走的可能，没什么救，就是维持。如果林母突然走了，这蛋白针钱，她还怎么朝老三要啊？最好的时间，就是趁现在要。
林国梁再浑蛋，再不是人，听到母亲病得这样重，心中也不是滋味。吴玉华觉得也有点不合适，就没往下说。林国梁默默地抽出自己准备的给老三他们送过去的礼物——一箱快到期的牛奶，因为快到期了，不能卖了，厂家半价给了他两箱，给弟弟一箱，他们留一箱。他虽然情绪有些低落，但母亲年纪大了，早晚有这一天，而他的女儿才上小学，这么年轻的生命要也是就这样去了，他还怎么活下去？老婆这样精打细算的目的，都是为了女儿。想到这里，他又释然了。他搬起牛奶，送妻子到超市门口，他还要上班，只能让妻子自己过去。搬着这么重一箱牛奶，走那么远的路，他有些过意不去。
吴玉华倒是没有觉得有什么辛苦，只是跑一下腿，就可以赚钱，这笔买卖，作为赢家的她，十分乐意前往。不过，吴玉华这个人对钱财在意是百分之二百的在意，但作为一个整日和钱打交道的会计，她还是有原则的。哪些钱该拿，拿了还没有问题，她比一般的人都清楚。所以，当林国梁的客户老关提出送她时，她毫不犹豫地拒绝了这个人情。
老关是超市的大供应商，他的货几乎遍及本市各大小超市，生意做得很大。生意做大了，就想操纵游戏、制定游戏规则，对于像林国梁这样超市负责采购的中层人员来说，他就是一只巨大的蜘蛛，用他有毒的汁液把这些人网罗到自己的掌握之中。林国梁，就是他目前想拿下的一个目标。
林国梁是这个大超市粮油组的负责人，手中的权力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对于老关来说，是专项专管，正对口。但是，林国梁经商这么多年，一向遵规守矩，他可以自己买一些快到期的奶喝，对这些违反规定甚至可能犯法的事，他一向拒绝。但用老关的话来说，吃顿饭不算腐败，搭个顺风车更不算受贿，不用卖人情，更不必犯错误。于是，他就让吴玉华坐进了老关的大奔。
知道林经理竟然要喝快过期的牛奶，老关连忙说自己那里有进口的澳洲牛奶，马上派人给他们送两大箱。林国梁还要推辞，老关大手一挥，说：“这两箱破奶算什么，咱们这交情，也太不给我面子了。”说着就要打电话，林国梁赶忙拦住，他没事要他两箱破奶干什么？又不值几个钱。生意场上混了这么多年，对林国梁这种人，心思门儿清的老关，更明白这个道理，他要送两箱牛奶，那还不如不送，白白让人笑话，一点作用也起不了。既然出手，就要让对方满意，所以，老关殷勤地提起吴玉华的奶，殷勤地把她送到他们的出租房里收房租，殷勤地在她收房租之时，打电话叫手下送来两瓶茅台、两瓶五粮液和一点海参，给她送到家中。
车上，老关以一种邻家大哥的态度，跟吴玉华推心置腹，谁说来着，堡垒都是从敌人内部攻破，而一些官员落马也都是因为妻子或者子女的问题。这吴玉华是一个比猴子还精的女人，当着明白人不说假话，他苦口婆心地跟吴玉华交心：“你家老林太傻太实在，供货商都替他那位置眼红，可他真是小葱拌豆腐——一清二白。这年头，没他这样的。他这前几任，可不像他这么正。哪个人在位少说不揣个百八万的，而且人家也没犯错，用谁的货不是用？你得劝劝他，别死心眼，别除了黑就是白。这生意场上有一条灰色之路，就是在不影响他的工作利益前提下，安全保险地增加收入。其实，我们都愿意跟林经理做朋友，他是个有原则的值得交的哥们儿。”
听话听音儿，吴玉华知道老关想干什么，所以，她回答得滴水不漏：“关总，我们家老林胆小，我都不想让他当这粮油组的组长，是非太多，我正琢磨着不想让他干呢！升不升官靠老天，只要他平平安安熬到退休我就知足。”
老关看这个女人和林国梁一样，油盐不进，也就不再说什么，只是告诉吴玉华，以后有事说话。林经理的为人他非常佩服，他这就等着林经理和夫人的召唤了。
3
虽然话说得非常硬气，吴玉华看到关总随便拿出来的小意思，就几千块钱，也非常高兴。她把东西送回自己的家，小心地收好，给丈夫打了一电话，告诉他这件事。林国梁也没有在意，对老关来讲，这也不算什么。吴玉华提出把酒送烟酒店卖了，他就点头同意了。
处理好这件事之后，吴玉华推出自行车，把那两箱奶放在自行车后座上，推着到林国强家。
4
嫁给一个北京人的已婚人士陈金巧，打从准备婚礼起，就辞了工作，一直没有再找，成为一名光荣的居家妇女。婆婆不让伺候，她每天在家里，专门照顾丈夫。林国强虽然傻也明白，自己媳妇跟老妈，是前世的仇人、这世的冤家，根本不可能在一个屋檐下生活，他自己又没有房子，所以，这房子就要长期租下去了。既然要打持久战，把这间简陋的房子收拾得温馨一点，最起码能够住人，是林国强和陈金巧入住之后第一步要做的事。
他们要求不高，厨具能用就好，家具不坏就好，国强用自己不用值班的一上午，就从朝阳二手旧货市场里把家伙事儿都弄齐了。于是，这对新婚中年夫妇的新家里就多了以下物品：一张二十世纪七八十年代的巧克力颜色折叠圆饭桌，几把二手椅子，两张二手沙发以及一台同时代的木制酒柜，酒柜上还摆着台20多英寸的彩电，当然，这彩电也是二手的。置办这些，林老三总共花了不到五百元人民币，可谓物虽不美价却真廉。林国强觉得有些寒碜，要买新的，陈金巧拦下了，在这地儿买啥好的都显不出好。林国强觉得有理，也就不再坚持，反正他也没有多少钱。陈金巧对这些家具很满意，从家具送到之后，她就小心仔细地收拾、擦洗这些旧家具，弄得自己满身灰尘，她也毫不在意。林国强帮着卸下家具之后，就到胡同口擦洗自己的出租车，他晚上要出车。
看到吴玉华，林国强很高兴，看她还带来了牛奶，就有些过意不去。会说话的吴玉华说出来的话，总是让人听着舒服。看了看他们的小平房之后，她说：“条件差点，不过亏金巧会拾掇，挺温馨的。”陈金巧被人夸奖，很是高兴，连忙给吴玉华找暖瓶倒水。吴玉华这当嫂子的，帮着陈金巧说话，总是没有错，她殷殷嘱咐小叔子，要对新媳妇好一点。陈金巧可找到一个向着自己说话的亲人了，赶紧倒苦水。虽然林国强也觉得自己老妈这样做有些不仗义，有些过分，但即使是自己媳妇儿说自己老妈的不好，他也不爱听。两个人又免不了戗戗几句，吴玉华又当了一回和事老。
掌控说话方向的吴玉华，把话题巧妙一转，开始夸老大，说咱家大哥真不错，本来说好了妈住院的钱大家都有份儿，可人家大哥都给交了。国强点头，大哥是好人。没有眼色的陈金巧还嘀咕：“跟人家比，咱就不是人。人家有钱，拔根汗毛比国强腰还粗。”这话招来丈夫的一顿骂。吴玉华不管这两口子的争吵，按照自己原定计划往下说，自己本来以为陈金巧和林母住在一起，金巧利用这机会伺候伺候妈，时间长了这疙瘩不就解开了吗？可现在这个结果，也可不能怪咱妈。老人们有时候办事有她的理。自己女儿彤彤先天性心脏病，从生下来就是他们两口子管，老太太把心思都放在大哥家小超身上。自己丈夫有时候还埋怨，她就说他，没有老人的不是。老人乐意照看谁的孩子，就照看谁的孩子，不能说老人的闲话。
这一番话说的，真叫一个贤惠，真叫通情达理。林国强直叫金巧好好学学，不要总弄东北浑不吝那套，这一套，在这地儿不好使。陈金巧就是没有眼力见儿，嘴上一点也不服，两个人又逗了几句贫嘴。
吴玉华第二步就问小叔子，妈出院了你有什么打算。大哥把钱都结了，而且不让他们掏；如果咱们再说住院，是不是怕大哥误会啊？国强知道大哥不是那种人，可是，吴玉华说的更在理：“大哥也不容易，咱们也得替他想想。我挺佩服大哥的，他有当大哥的样。上午他在医院碰见我，非拉我出医院，我还不知道怎么回事。他跑到ATM机那取了七千块钱给我，说是蛋白针的钱。按说他应该给六千块钱，我当时就跟他急了。人家当大哥的已经够意思了，我把多出那一千块钱给他了。”这几句话，陈金巧根本没有明白，林国强的脸色就变了，吴玉华看到林国强正确领会自己意思了，当下也不再待下去，起身告辞。
林国强这个直肠子，也不送二嫂，直接让陈金巧从给她爸那钱里抽出六千，给吴玉华送过去。陈金巧十分不情愿，这是大哥还她爸的钱。林国强没有时间给陈金巧磨叽，承诺她爸的钱以后他还两倍，不顾陈金巧满脸的委屈，把钱拿出来，给吴玉华送过去。
离开的吴玉华，骑得很慢，她在等老三追出来，如果骑得远了，出了胡同，老三追不上了，这钱还真不好要了。其实她是多虑了，林国强说要给，是一定会给的。他开着车，追上了吴玉华，硬把钱塞给她，还要送她回家。吴玉华心花怒放，表面上却不动声色，假意推辞着让林国强打开车后盖，把自行车放进后备厢，然后半推半就地坐进了他的出租车。
5
街里街坊地住着，更是应了那句话，不是冤家不聚头。当钱建功在大街上迎面遇到他的“仇人”林国栋时，他的眼睛变得比兔子还红。
钱建功买了一份报纸，坐在街心公园的长椅上，一边晒着太阳，一边专心致志地研究了一会儿彩票之后，他觉得自己的运气很好，去买彩票一定中奖。于是，当看到刘雅娟下班骑着自行车回来之后，就朝她要自行车，去办事情。他腰有毛病，骑车不好，雅娟关心丈夫，问他要去哪儿，要替他去。钱建功的发疯一阵一阵的，大部分都不正常，也有一些时候，能说些人话。比如现在，他心情不错，对于雅娟的关心，就没有特别反感，但是，话从他口中说出来，还是那样不中听。他说他这个腰，都是她气得：“只要你不招，我这腰，比吃了肾宝还好！”雅娟哭笑不得，他这什么比喻啊？
钱建功推车要走，雅娟想拦，要替他去买。钱建功不干，一人一手法，他还指望着他的手气中五百万呢！五百万跑了，你刘雅娟赔得起吗？说完，他推起车就走。
还没有走出几步，迎面来了一个男人。他本来没有注意，但这个男人看到自己老婆一副吃惊的样子，让他停下了脚步。再看妻子，刘雅娟看到这个男人，迅速转过头去，不看他。两个人并没有说话，目光一对，都有点尴尬。男人朝雅娟点了下头，侧身走了。钱建功就明白了，这个人他不认识，刘雅娟认识；两个人明显认识，却不打招呼，好像在躲闪，实际都在互相看，除了刘雅娟的前夫林国栋之外，刘雅娟至于为一个男人这样“表演”吗？
钱建功走回来问这是谁，刘雅娟没说话。钱建功心中已经肯定了这就是林国栋，嘴上却故意说，这主不会是野鸡没名草鞋没号吧？刘雅娟说他就是林国栋，说完就要走。钱建功没有拦她，却看着国栋走的方向呸了一口，“你丫还欠我一间房哪，孙子唉！”刘雅娟看着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6
林国栋这是给母亲办理出院手续刚回来。林母知道他办完之后，特意嘱咐他：“住院和医疗费，就按当初你们哥儿仨说得那样，你别一人出啊！”林国栋答应了一声，没有具体说什么。
林母问完了这件事，又问他找雅娟没有，要他们一起去拜祭雅娟的父母。林国栋知道于情于理自己都应该去，理智上，他也想去；可是，感情上，他很怵，以母亲的病为理由一直在往后拖。林母看他不说话，知道他还没去呢，也不愿意去，又禁不住唠叨：“当年你去美国都是人家帮的忙，人家一直对你很好，做人得讲良心。”林国栋当然说不出“不去”两个字，但想起刚才遇到的雅娟丈夫对自己审视而仇恨的眼神，他就不舒服。
答应了母亲去找雅娟，给两个老人上上香，把她的心思了了。他下楼，在小区里转悠了几圈，想来想去，手机掏出来又放下，咬了咬牙，朝雅娟家走去。
7
钱建功看见情敌，也不要那五百万了，转身回了家。刘雅娟正在收拾家，看在她并没有和前夫眉来眼去、还算守规矩的份儿上，钱建功没有再找兴她，而是拿起鱼食，给鱼缸里他那几只虽然普通但很宝贝的热带鱼喂食。
林国栋敲门，雅娟上前开门，看见是他，一愣。林国栋这样上门光明正大地来找刘雅娟，是表明自己和她是正常来往，问心无愧，让钱建功不要怀疑；但这样公然登堂入室来找自己的前妻，对前妻现在的丈夫来说，是一种蔑视，也是一种挑战。
钱建功吆喝一声，用一种很奇怪的语调，问妻子的前夫是不是来挑衅的。他把挑衅的衅，念错了，念成了挑“盼”，加上他奇怪的语调，具有非常强烈的讽刺效果，但三个人谁都没有笑 。雅娟白了一眼钱建功，作为小学老师的她，对错别字更敏感。丈夫这样说话，简直是在丢她的人。
林国栋走进客厅，他一点都没有在意钱建功的错别字，以他的身份，以他的立场，只要钱建功不跟他别扭，善待雅娟，他就非常感激了。因此，他拿出二百分的诚意，跟钱建功打招呼，然后表明自己上门的目的，他想找雅娟商量一下去她爸妈墓地看看。
如果就因为林国栋真诚、客气就放过他，那钱建功也就不是钱建功了。没事还想找事的他，现在有人找上门来了，他就像一只被剁了尾巴的猴子一样，每句话里面都恨不得飞出一把刀子来。林国栋称呼他一声“先生”，他挑眼：“别拽文啊，我们可是平民阶层，不兴小姐、先生这么叫。论岁数，我应比你大；可论辈分，你还排在我前头。”林国栋的请求被刘雅娟拒绝，他一脸讥讽地看笑话，还给林国栋倒了一杯茶，让他慢慢喝，真是气死人不偿命。林国栋还想劝服一下雅娟，刘雅娟却当他是病毒，拿起墩布就擦起地来，好像要把这两男人都擦到自己看不见才甘心。
林国栋看着干活的雅娟，觉得自己说什么都不合适，只能讪讪告辞。已经拿起鱼虫喂鱼的钱建功，嘴里哼着变了调的《纤夫的爱》，一边埋汰林国栋：“说咱俩回见不合适吧！”林国栋几乎落荒而逃，钱建功却也没有胜利者的喜悦，对着关上的房门大骂：“丫有病吧！还他妈的空着手来。这去美国的都是他妈的什么玩意儿啊！”刘雅娟擦着地，头都没有抬，但是，按住墩布的胳膊，却更用力了。
8
刘雅娟虽然拒绝林国栋非常坚决，但是，作为一个女人，心毕竟软。女人对自己真心爱过的男人，是永远狠不下心来的。何况，她还要考虑孩子。晚上，当钱建功又出去打麻将之后，刘雅娟就告诉儿子林超，他爸爸回来了。
林超已经上高一了。叛逆期孩子该有的毛病他有，单亲家庭孩子身上的毛病他也有，这些所有毛病的病因，都可以归结为一个，那就是他那个不配当爸爸的爸爸抛弃了他。对于自己的生身父亲，他有一种无法排解的恨，当然，这种恨之后的关心和爱，小小年纪的他，不会懂也不想去懂。
刘雅娟试图做儿子的工作，林超对爸爸的敌意，她很头疼，也很心疼。她和林国栋虽然已经没有什么关系，但林超和他有关系。她告诉儿子：“你大了，有些事你应该明白。他是你的爸爸，一直关心你。当年他确实给你办了去美国，可美国规定12岁以下的孩子不能独自在家，他也没办法。”林超对母亲现在还相信那个人的话，非常气愤，他妈是成年人，他怎么没给办过去？这个人就是色迷瞪瞪的，还不如老钱好玩。老钱不管真的假的有时候还张罗着带他逛逛，而林国栋从来没有在他面前出现过，他爱是谁爸是谁爸！
刘雅娟听儿子越说越不像话，有点急了，觉得工作一时做不通，也许父子两个人接触了，会有所改善，当下也就不再说，只是要林超跟爸爸一起给姥姥、姥爷上坟时，别跟他闹。林超非常不愿意去见那个人，他站起身，一甩手，走向自己屋子，留下一句话：“他还有脸去看姥爷、姥姥，看他那脸我就想吐。”刘雅娟站在屋子里，不知什么时候，眼泪已经悄悄滑下。
9
虽然林超十万个不情愿，但因为母亲，他还是跟他们来给姥姥、姥爷扫墓。这几乎是林超懂事之后，第一次见林国栋。他怎么看他都不顺眼，在他眼中，林国栋穿得人模狗样——身穿西服肩背名牌挎包，却是狼心狗肺；他给姥姥、姥爷献上的一大束白色菊花，就是装模作样故意显摆。恨林国栋入骨的林超，当然看不到他爸爸脸上的憔悴，甚至林国栋在二老面前流泪，都被他认为是演戏。
拜祭完二老，刘雅娟到墓地管理处去登记。林国栋想跟儿子说说话，却遭到林超的炮轰。北京高中生林超，在网络以及周边环境的影响之下，那张嘴不亚于他老叔林国强，本来就老实的林国栋，哪里是他的对手？林超对他的解释根本不听，一句话就把他堵回去了：“可你还是爱我们的，但你又必须要和一个上海女的在美国结婚是吧？”林国栋很尴尬，他想不到儿子一句话，就让他无处遁形。林超的话，句句都恨不得把他爸爸捅出血：“从血缘上，我们有关系，可说实话，我妈、你妈、你的两个弟弟，我都承认是我的亲人，而且他们确实是我的亲人。可你，别说你是我爸爸，就说你是我的亲人，我敢承认，你敢答应我吗？亲人，你为我做过什么，你站在我身边对我都是奢望！”
林国栋还想挽回：“林超，不管你怎么说，你都是我儿子，到哪都变不了，谁也改变不了事实。父母之间的事，我不希望影响到你，你姓林是林家的人。”林超更绝，他说自己根本不想姓林。林国栋被他气得不知道说什么好，林超还在一脸玩世不恭地跟他叫板：“你是不是特想抽我？当着姥爷、姥姥来吧！你想想我这样谁造成的，我说的有没有道理，你抽了我这事实是不是还存在！”林国栋极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胸口快速起伏着。
突然，林国栋蹲了下去，抱着头哭了，哭得非常伤心。办完手续走到父子俩跟前的刘雅娟气极，抬手打了儿子一个嘴巴，林超没有躲，结结实实地挨了母亲的一记耳光，一点都不服，他朝母亲喊着：“他知道你这些年是怎么过的吗？他问过你吗？他还有脸在这儿哭！”刘雅娟抬手又打了林超一嘴巴，林超看着姥爷和姥姥的墓碑咬着牙不让自己的眼泪流下，却没有控制住，眼泪从林超的眼中奔涌而出。
林国栋站起来，拦住手又挥起来的前妻。透过眼泪，他看着刘雅娟。微风吹拂着她的脸庞，鬓角黑白参差的头发被风撩起，露出眼角那些被生活和情感折腾出的细微皱纹。
林国栋的眼泪再次流了下来，这次，是为了他的妻子。他这个浑蛋，竟然抛下了这么好的妻儿。
10
该发泄的发泄了，该面对的还要面对。林国栋知道，后悔没有任何意义，悲伤也改变不了什么，是他对不起妻儿，要想得到他们的原谅和接受，他必须从头开始，介入他们的生活，为他们付出。
在林国栋的坚持下，“一家三口”到餐厅吃饭。餐厅比较有品位，林国栋要了一桌子菜，自己却吃得很少，光顾着给儿子夹菜。林超是菜来不拒，夹来就吃，却连看也不看爸爸。
林国栋从包里拿出一个PSP游戏机，递给儿子。林超无动于衷地吃着饭，看都不看。刘雅娟让他拿着，林超被她逼急了，不好朝母亲说话，还是朝着林国栋开火：“我和我妈需要钱，不需要游戏机。失去亲人和亲情只能拿钱来安慰自己了，来证明自己的存在，拿东西买不回来什么。”
林国栋一怔，儿子这样现实、世故，让他毫无招架之功。他正想说些什么，手机响了。他拿出手机看了一眼，是王茜的电话。不好当着前妻和儿子的面接，他起身走出包间，去接电话。
林国栋要出去接这个电话，不用说也知道是谁的。母子两个人的心都不好受，林超看了母亲一眼，刘雅娟低下了头。
11
王茜这个电话，是从上海机场打过来的。她刚下飞机，在机场给丈夫打电话告诉他自己回国了。林国栋没有像王茜想的那样有惊喜，只有惊讶。他这里一团糟，王茜再回来，那只能是火上浇油，绝不可能是雪中送炭。而王茜也不提前跟他商量，也不告诉他，直接行动，更让他措手不及。
王茜对此的解释是：“我看你一时半会儿回不来。我们公司突然接了北京酒店的生意，没人过来，我就给应下来了。”不过，幸好，她还不是直接来北京，而是先回她上海爸妈那里待几天，还可以让林国栋喘息一下，有所准备。
12
虽然林国栋并不是十分希望妻子回来，但王茜的父母，对女儿的归来，那叫一个心花怒放。
王茜是独女，父母两个人当成宝贝似的疼爱。王茜出国留学，她妈妈想女儿想得哭鼻子。如今女儿回家了，老两口就像过年一样，老早就准备了丰盛的菜肴，欢迎女儿归来。
王茜妈给王茜盘子里放大闸蟹，自己闺女都快八年没在家吃大闸蟹了，这次一定要她吃个够。虽然这个在美国也都有卖，但这是正宗阳澄湖的大闸蟹，茜妈一大早就派茜爸出去搞的。
老两口看着女儿，非常开心，但是他们不理解女儿为什么选择去北京工作。现在美国经济不景气，中国这边可风景独好，好多老美都在上海打工。他们要女儿干脆回来上海，老人年纪大了，想女儿。只要让林国栋来上海，夫妻两个就在上海守着爸爸、妈妈一起，多好。
对王家来说，这是好点子，可林国栋会答应吗？他这次回北京后，为他妈决定不走了，他准备要照顾他妈一段时间。这么做，也应该，他好多年没回北京，妈妈病了，守在床前照顾也是蛮孝顺的。可是，关键是，他要照顾到什么时候。
王父一直看不上这个女婿，嫌他没有学历，没有学问。听说他已经失业，更是觉得这个人没有本事。王茜不爱听这样的话，虽然这确实是事实。她岔开话题，不再说林国栋，跟他们说了自己的打算，要带父母到北京，好好看看首都。
去北京这件事，在王家还有一个典故。王爸和王妈结婚的时候，王妈想去首都度蜜月，但是王爸抠门捣糨糊，不舍得去，王茜这个提议，是想要弥补一下妈妈的遗憾。她要带着爸妈坐飞机去。茜爸茜妈都非常高兴，他们直说着要看鸟巢，吃那刷羊肉。
看着父母高兴的样子，王茜也高兴地纠正爸爸的口音，说那是涮羊肉。她还想说什么，电话响了，林国栋来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