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含笑看着他们吃,伸出瘦骨嶙峋的手翻烤钳上的糕饼。这会儿育青只觉得和奶奶特别亲,和她在一起才有亲人之间的感受。平时梦生婶常在几个孩子面前说他们奶奶的坏话,叫他们不要理她,育青也听着。可一见了奶奶,她就觉得奶奶也不是她妈说的那样。
只是育青有时候觉得奶奶不大象这个地方的人,她象是从很远很远的地方来的。奶奶不怎么说话,可她好象心里什么都知道。奶奶对育青也和对其他孙子孙女差不多,可奶奶有时候对育青微微一笑,好象完全懂得育青的心思了。
育青现在数学课上学乘法口诀了。她觉得乘法口诀就象数字组成的诗歌,又象是歌谣童谣,读起来琅琅上口,顺溜得很。而且只要一开始读乘法口诀,她就停不下来,非得读到最后“九九八十一”才能歇口气。
每次她把数学书翻到乘法口诀那一页,看到那一排排阶梯似的数字,就忍不住要停下来观赏一番。都是些再简单不过,再熟悉不过的数字,排在一块竟这么有趣好玩。它们就象一个个小精灵,既活泼可爱,又严肃认真,严格遵守着无形的纪律,各自乖乖地待在自己的位置上,排出一串串既有趣好玩,又严整规律的组合。
更奇怪的是,育青常一不小心就开始默念起乘法口诀了。有时候在家里正干着活呢,她突然发现自己怎么在心里念着乘法口诀,而且已经念到快一半了。她觉得又奇怪又好笑:‘我怎么背起乘法口诀来了?’可是已经念到一半了,只好把它念完。
早读的时候,班上的同学们也喜欢朗读乘法口诀,摇头晃脑,大喊大叫。有些同学的文具盒里也印了乘法口诀表,早上他们就不用拿课本了,把文具盒的盖子一掀,对着文具盒大声喊叫。育青这时候也跟着周围随便哪一个同学一起大声朗读。她也不用看书,也不用看文具盒,就那么顺顺溜溜、自然而然地张嘴就喊,觉得非常开心快乐。在一片热烈欢快的喊叫声中,同学们感受到了数学的神奇。育青也更加喜欢数学了。
课间,同学们互相之间捉虱子,老师们也在那里互相撸着头发找虱子。
不知道怎么回事,家里学校,大人小孩,都长虱子了。而且不管怎么捉也捉不完,虱子老是生出来了。人们念叨:“虱婆虱婆,三天做外婆!”意思就是说,虱子生长下崽都很快,两三天工夫,虱子的小崽子就又下小崽子了。可是一个人要从小长到大,得几十年,所以人们怎么可能捉光虱子呢?
虱子越长越多,问题似乎有点大起来了。甚至有一天,学校开大会,校长很严肃地通知大家,要讲究卫生,预防虱子。开完会,分班给每个学生发了灭虱子的药。班里放了学,育青带着虱子药径直回家。刚到家,就听见育红在大声对梦生婶说:“妈!学校发了虱子药,叫我们都好好洗头、洗澡!”梦生婶挠着头,去烧水了,这些天,虱子也咬得她很难受了。
一会儿拿出脸盆和毛巾,全家人在屋外廊下轮流洗头。梦生婶先洗,育红在旁边乐不可支地告诉她说:“我们班上,留长头发的女同学虱子最多了!都能看见虱子在她们头上爬来爬去呢,还有虱子蛋!老师说她们‘留这么长的头发,你们是专门养虱子的呢?’哈哈哈哈!”
梦生婶他们洗完了,就在廊下坐着,等头发干。
育青见其他人都洗完了,就去倒水洗。梦生婶瞟了一眼育青,突然生气地说:“陈育青头上的虱子最多了!她最不讲卫生!”好象家里的虱子都是育青带来的似的。
育青就用尽全力抓搓着头皮,搓了一遍又一遍,直到手又酸又痛了才停下来,盆里的水也很冷了。
大路上来了一个理发担子,梦生婶叫他过来剪头发。育红一见势头不好,扭头跑开了。梦生婶抓住育青的头,对理发师傅说:“给她剪短些,越短越好!她不讲卫生,净长虱子!”梦生婶一边说,一边恨恨地紧抓着育青的头发,勒得她头皮生疼。育青痛得眼睛里迸出泪花,她听到说“越短越好”,心里更是忐忑不安。师傅给她围上肮脏发臭的大围布,手下毫不留情,刷刷开剪。育青又痛又怕,但半个字也不敢说,只能在心里苦苦哀求,盼望着师傅能给她留长一点点。
剪完了,育青只觉得脑后空空荡荡地发凉,她也不敢伸手去摸,也不知道自己变成个什么样子了。她心里正七上八下地不自在,大堂哥在旁边看见了,大叫道:“快看陈育青!象个男孩子!”村里几个叔叔婶子也正好走到这边来了,他们就一齐盯着育青。育青心里没底,又紧张又害羞,转过头进屋了。
梦生叔跟着走了进来,鼓起眼睛骂她道:“人家跟你开玩笑,你就把头拗成那样?全家人就你是这种坏脾气!别人只是说笑你一下,有什么关系?又没让你身上少块肉!”
梦生叔叉起腰,正准备大骂一场,外面有人叫他,他恼火地挠挠后背,意犹未尽地瞪了育青几眼,恨恨地走出去了。
晚上快要睡觉时,大家都在厨房洗脸,梦生叔翻尸倒骨地又想起了下午的事,
于是他鼓着眼屎斑斑的小眼睛,摆起架势,又骂起育青来了:“在长辈面前要懂礼貌!你不讲礼貌,人家还以为我们做父母的没有教你!”
梦生叔从小到大,惟有年纪长大这件事他做成功了,所以他对于‘大人’、‘父母’这些身份看得重于泰山。常挂在他嘴里的是‘我们大人’,和‘你们小孩子’,他就是这样把人硬分成这样两个阶级的,大人高高在上,小孩子低低在下,贱如泥土。
对于做人,梦生叔也有一套自以为是的理论。村里有些人当面骂他‘猪!’,他认为人家喜欢他才这样骂他哩,不喜欢他才不会理睬他哩!他常在村里人面前缩着脖子,仰着头,一脸谄媚,他觉得这样才讨人喜欢哩!所以他认为,今天育青竟然在邻居们嘲笑时跑掉了,让他们失去了继续嘲笑她的乐趣,是多么不会做人啊!连带着让他这个父亲也跟着丢人了,他自然不能轻易放过育青!
于是他皱着眉毛,苦苦思索了一会儿,又唾沫四溅地教训育青:“以前有个年轻人,不懂礼貌,在他长辈面前拗头拗脑的,结果那个长辈一巴掌就扇过去了!”梦生叔对育青做着使劲扇巴掌的动作,比戏台子上的武生还夸张:“哪!就这样,把他的头从这边扇到那边!”梦生叔越说越威风,越说越起劲!他嫌弃地使劲瞪着育青,嫌弃她一点也不象他会做人。
梦生叔平时很羡慕以前那些有威信的长辈,以前的父母怎么打断子女的腿,以前的子女又怎么怕父母,对这一类的事,他羡慕得喉咙里一个劲地吞口水!
梦生叔摇头晃脑,说得浑身发痒,他脸也不洗了,去拿他的茶缸来加了些热水,准备再好好教育一顿育青,再好好说说以前的父母打骂教训子女的事。
育杰洗完了脸,对育青扮着鬼脸大声说:“牛脾气!牛脾气!”育红在旁边乐得仰头大笑。梦生婶也笑了,她对梦生叔说:“你快点洗了脸去睡觉,明天早点去买竹子!”
梦生叔很不高兴,他讲得正得劲呢,就这么被他们打断了,于是他气急败坏地喝了口茶,不耐烦地说:“我知道!”
梦生婶白了他一眼,拉着育杰回房间了,育青也赶紧跟着走了。
第二天早上,育青一醒来就不禁伸手摸摸头,头发还是跟昨天一样短得让她心惊胆战,没有长长哪怕一丝半点。一会就该去上学了,育青心里很发愁,可她想来想去也没什么办法。她只有硬下心肠背起书包,头也不抬地往学校猛走,进了教室后谁也不看,拿出书就读。
下了早读课,育青还是坐在自己位子上一动不动。美云转过身来惊讶地问了一句:“你剪头发啦?”育青不回答,装作没听见似的。美云同情地看了看她,在一旁默默无语。
这天,同学老师们都没有开口笑话育青,但是他们一见到她都是那种难以置信的惊讶表情,育青能感觉到自己在别人眼里有多么古怪可笑。班上的女生不是梳着辫子扎着花儿,就是披着头发戴着发箍。只有她,头发比许多男生还短!短得可笑!
每次别人一看她,育青心里就一阵哆嗦。她连走近同学们去说笑嬉闹的勇气都没有,她只有呆呆地坐在自己课桌前,板起面孔,努力装得好象若无其事一样。
平时上课,育青总是很积极地举手回答问题。但今天老师的眼光一扫到她,她就赶紧慌里慌张地低下头去,简直想躲起来。她连听课都不能好好地听,更别提举手回答问题了。
她艰难地过完了这一天,到放学的时候,她有些筋疲力尽。
这一段时间,她都过得很艰难。她也没有挨冻受饿,但是她感受到了艰难。(本章夏夜春姑娘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