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香起初还不明白这是为什么,到了这里之后,她的亲娘象变了个人似的,三天两头拿她出气,总是对她恶狠狠,咬牙切齿的,总叫她去干那些干不完的活。要是她稍微想偷点空歇一下,她娘就举着棍子追过来了。她只有拼命地去干活。
叶爱香倒也不是好欺负的,没多久她就看穿了她娘的心思,也想到了对策。于是她逢人就诉苦,见人就哭诉她娘怎么打骂她。知道她娘怕的是公家人,村里个个干部的家她也全去了个遍,一五一十,把她娘的恶行讲了个底朝天。
她娘要是再骂她,她就和她娘对骂。她娘要是敢打她,她掉头就往村干部家里跑,边哭边喊,寻死觅活,闹得鸡飞狗跳。
这么闹了几次,村干部来她家里做了几次工作,雨山婶的气焰就渐渐低下去了,何况也要靠爱香干活的。
一年年过去,家里的粮食也不见多进来一点点,反倒是增加了一个又一个在地上滚爬着的婴孩了。
在新家的旧房子里生了一个儿子和三个女儿之后,雨山婶也不象才下了蛋的鸡婆那么咯咯咯地吵闹了,却常常偎在灶下,没有多少声响了。雨山叔本来做事就慢慢腾腾,现在更慢了。
吃的越来越不够,压在爱香肩上的担子越来越重。
在爱香看来,弟弟还算好,快十岁了,也能干活了,不是白吃饭。
对那三个妹妹,尤其是后面那两个最小的,叶爱香简直厌恶得不愿去多看一眼。她娘也不怎么管,让她们整天不是在土坑里就是在柴堆上滚着,就象是家里多余养的几只猪或狗似的。继父还给她们起名叫什么谷香、麦香。叶爱香倒想问问她继父,你哪只眼睛看见家里有谷、有麦了?吃的总是不够,看到她们就越发讨厌。
家里总是破破烂烂的,就是有时候生产队里不出工,叶爱香也不愿意待在那个猪窝里,一有空就去找邻居朋友们说笑玩耍。
但自从李宝兰家请客吃饭被爱香、雪妹子撞见,连着好些天不见李宝兰出门,雪妹子也不来找爱香了。爱香正纳闷,就听人说看到雪妹子和工人小李一块儿轧马路呢,两个人有说有笑的,路上过去过来的人们都看见了。
村里的人们在收工后便议论纷纷,都说看不出这个雪妹子这么厉害。平日里只觉得她聪明伶俐,嘴巴也甜,讨人喜欢,但论长相究竟还是不如李宝兰。
宝兰长得那么漂亮,十里八乡就数她是一枝花。她父母又疼她,舍得花钱给她置办衣服打扮。宝兰自己也心高气傲的,平日讲起找对象,又要看人材相貌,又要看家庭条件,眼高得很,一般人都瞧不上。
这来了一个工人小李,旁人看着和宝兰也很般配,宝兰一家似乎也很中意。谁知道半路杀出个雪妹子,嘻嘻哈哈,三下两下就把个人们眼里的乘龙快婿给抢了去。
李宝兰一大家子人竟没斗得过一个毛丫头,这个帅气的男工人没看上最漂亮的那个姑娘,反倒相中了家庭条件、人材相貌都差一等的女孩子,真叫人弄不明白。
人们还没醒过神来,更听说小李的爸爸是在省里当干部的,过不了多久就要接小李和雪妹子回城里住,还要给雪妹子在城里安排工作呢!
(第一章,花鼓戏3)
这个消息一出,真比半夜放鞭炮还响,震得人们都炸了起来,他们不再在背后悄悄议论了,干脆明打明地羡慕雪妹子。
年轻的女孩子们羡慕雪妹子要住到城里去,年纪大的人们羡慕雪妹子的父母有福气。
人们凑到一起就高声议论雪妹子,有人说她长得白,天生就是城里人;有人说她脸圆,是福相。人们不停地讨论雪妹子的长相,越说越觉得她长得漂亮、有福气:她头发长得好,黑;她的手好,聚财;她的脚好,她的声音好听。
讨论的结果,是一致认为雪妹子样样都好,比李宝兰还要漂亮几百倍,省里来的人看上了她,那是真正会看人。李宝兰和她比,算什么漂亮?
于是有人补充,李宝兰有时候走路半驼着背,从后面看,简直象个小老太太,一点都不好看。
也有人说李宝兰她娘太爱干净了,一有空就拿着抹布在家里抹来抹去,这不好。要是信点迷信的话,这叫抹子孙,把子孙的福气都要抹掉的。所以说,农村人就不要太爱干净了,马马虎虎就行了。村里的懒婆娘们听了这话,都连声赞同。
再看看雪妹子她父母,人家总是不声不响,老老实实、本本分分的,这样的人有后福。
这些话传到了李宝兰家,李叔李婶气了个仰倒,李宝兰躲在家里好多天闭门不出。
这下,越发有人不怀好意地添油加醋,造谣说李宝兰得了单相思病了。李宝兰本家和村里有些人却看不惯他们这样乱嚼舌根,就出面指责,双方闹了几场不大不小的纠纷。
村里忙这场热闹戏倒忙乱了好久,到双抢了才消停一点。
双抢时节,正值酷暑,又要打禾,又要插田,大家都忙累得很。
叶爱香她继父倒又生病在家里躺倒了。她娘又得照顾病人,又得跑来跑去请医生,又得看顾小的,自己也磨病了。家里能出工的就只有叶爱香了。
这天是个大阴天,叶爱香又是自己一个人出工。她割着禾,想到今年的工分又不多,吃的又不够,到时候又得她抱着米升子出去借粮,低声下气看人家脸色!叶爱香越想越气,继父动不动就病了,不但干不了活,还得人伺候,象个老爷似的。她娘呢,整天只知道在她面前耍威风,今天怎么不威风了?!怎么不到田里来威风了?还有那几个妹妹,家里吃的都不够了,还一个接一个地生出来!吃的又不够了!又不够!整天起早贪黑,长年穿个破衣服。人家的女儿是养在家里的姑娘,他们家的女儿是做长工的!又要不够吃的了!又得她去借粮!整天累死累活,嘴里一口烂红薯味!就连烂红薯都不够吃!
叶爱香越想越气,一个劲狠狠地割,割。这稻子怎么割都割不完。她一边咬着牙割啊割啊,一边听着自己呼哧呼哧的呼吸声,心里渐渐怒火中烧!她恶狠狠地咒骂着,愤愤地割着稻子。突然,刷地一下,她感觉到了手上的剧痛,镰刀割进手里去了!她惊叫一声,睁大眼一看,田野里灰暗的光映出她蜷曲的手掌,小半截食指倒挂了下来,淌着黑红的血。
队里一起出工的人赶紧过来,帮她撕了衣服上布条缠了手指。
手痛得撕心裂肺,叶爱香想要回去歇歇。可家里本来工分就不多,她要提早回去,恐怕又得扣工分。再说,没挣满一天工分就回去,她娘会破口大骂,两人还得为这件事怄上好久的气。
叶爱香赌气继续割下去,每割一刀,心里对她娘的恨就增添了几分。
收工的哨子响了,人们纷纷走上田塍。叶爱香也疲惫地从田里走上来,拖着脚步走回家。
家里阴暗杂乱,柴草、破烂满地都是,比猪窝还脏!雨山婶坐在灶下一动不动,也不知道是睡着了还是死了。叶爱香见了,鼻子里冷笑一声。她娘慢慢抬起头,迷迷糊糊说道:“你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叶爱香怒道:“还嫌我慢?!我这手指割掉半个了!”她抬起手,喉咙里发出气咻咻的声音,发红的眼睛恶狠狠地瞪着她娘,什么都不管了,今天一定要出这口气!
灶里的火光一闪一闪,照在雨山婶的脸上,她的脸色却比枯柴还黯淡,她枯井似的眼眶溢出了两行弯曲的泪水,象蜘蛛丝一样,闪着淡淡的银灰的微光。她无声地哭了一阵,眼皮撂下去,头又慢慢垂下去了,象瞌睡的老母鸡,一动不动。
叶爱香本来准备要和她娘大吵一架的,但她见了她娘这副样子,忽然就心灰意冷,什么也懒得讲了,一腔怒气一点点消失得无影无踪,再也提不起精神来。
叶爱香呆呆地发了一会愣,自己去柜子里翻出根干净布条,重新包了手。她看着自己的手,觉得再也不能在这个家里呆下去了。
可是去哪里呢?工人她是嫁不到了。她不漂亮,也不白,也没钱置买新衣服打扮自己。她也不象雪妹子那样有打算。
她苦笑着,在心里嘲笑自己傻,在这个鬼地方竟然呆了这么久!自己一定得离开这个家了!“嫁个讨饭的叫花子都比待在这个家里强!”她对自己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