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会儿富婶她们正在商量着今天去哪打牌玩,友生伯母就从小月塘走过来了,满面怒容,后面跟着她最小的女儿,小妹子。
小妹子和育青年纪差不多大,四岁多了,却生得比育青还瘦小,平时总是躲在她妈妈背后。她的长相与其说是可笑,倒不如说是可怜:四肢消瘦如柴,肚子却膨胀如鼓;一双耷拉的眼睛似乎睁不大开,象个久病未愈的老太太;嘴巴从来闭不紧,痴痴呆呆地流着口水,衣襟上总是一大块口水印子;右手瘸着,固执地歪到一边。尤其可怕的是,从她嘴里发出的经常不是人类的说话声,而是含糊不清的‘呜、呜’的叫声,类似小狗的低吠。
心软善良的人觉得她可怜,心肠硬些的人觉得她可笑。有些心狠无聊的人甚至趁她爸妈不注意,就去捉弄戏耍她,如同逗弄一只小猫小狗。她奶奶更是当面叫她傻子、残废。
但她爸妈平时很心疼她。他们叫她小妹子,总是拿她当婴儿看,她的一切言行举止在他们眼里似乎也是正常的表现了。
育青听人说起过,当年小妹子出生时,她前面已经有了两个姐姐。她奶奶就很嫌弃她,大雪天把她扔在屋外。还是她妈又把她抱了进去。她没冻死,可脑子给冻傻了,眼睛和手也冻成残疾了。
友生伯母满腹牢骚,一坐下就向大家诉苦,咒骂她公公婆婆:“跟你们说,今天又是吵了一架出来的。那两个老东西,每天总是没事找事!我们这个小妹子在他们那边柴堆旁站了一下,两个人就骂起来了‘别偷我们的柴!’什么他们的柴,还不都是我们弄回来的!”
话没说完,茶坡下的礼章婶笑呵呵地从外面走了进来,她穿着一双乡里男人穿的粗麻绳鞋,身上一件旧刮刮的灰布外套也是她男人穿剩下的。她气色倒好,红光满面,一进门就冲大家直笑,露出崭齐一口白牙。
她也听到了友生伯母的话,就伸出比男人还粗糙的手,拍拍友生伯母的肩,半是笑半是哄地说道:“又怎么了?你想开点吧。老生气还不是气着了你自己?”
富婶喝完了茶,手指绕在茶缸把上,慢条斯理地说:“就是,你要这么事事放在心上,气都气不完。”她摇摇头,叹口气继续说:“你看我家婆婆,自家的孙子不带,去帮别人家带孩子!我从来都懒得说什么。”富婶的婆婆,长昌阿婆,常年住在她大女儿家带外孙,很少在这边。
梦生婶坐在凳子上,身子歪着朝向友生伯母劝道:“真的没那么多气的。我也是这两年才好点。前几年还不是眼泪泡饭!你看你孩子也快大了,家也分了,日子也好过了!”
大家这么一劝,友生伯母的脸色好一点了。
礼章婶向大家笑笑说道:“我常说,你们谁要嫌自己命苦,就来和我比好了。说句不好听的话,我婆婆她老人家去世了,我才算松口气。那些年,她一年三百六十五天病在床上,我就要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地伺候她。她老人家事情那个多!嫌这不好吃、那不好吃,我整天忙得团团转,还要另外单独给她煮肉汤!我们礼章那时侯又常不在家。”
富婶她们听她提到礼章叔,却不禁都笑起来了,说:“你们礼章哥在家也不见他干活啊!你也是,总是待他客人似的。”
礼章婶没回话,只自己嘿嘿一笑。
梦生婶就说她:“你也该自己享享福了,好衣服也要拿出来穿了。礼章哥不是没给你买好衣服,不要老收在柜子里。”
梦生婶又转头对富婶她们说;“他们礼章哥会挑衣服呢,那次我见了他买的衣服料子,又好看又经脏,不老不嫩的,正是我们这年纪穿的,比我们女人还会买东西哪!”
“他常要出门,自然要穿得好点见人。我反正整天在家,用不着穿那么好。”礼章婶无所谓地回答道。
友生伯母才坐了一会儿,又怕下雨,急着回去了,她说:“家里没其他人在,做的藕煤球放在外面还没收进去。那两个老东西不会帮我们收的,我们的东西就是淋个精湿他们也只当没看见!”
梦生婶见她走远了,便说道:“友生嫂现在是厉害多了。刚嫁过来那几年,给她公公婆婆欺负得哟!现在是敢和他们吵架了。”
正说着,茶坡下的憨叔努着嘴吹着小曲儿走进来了,憨婶也跟在后面进来了。
憨叔长得虎背熊腰,一身牛力,性子却温温吞吞,不急不慢,就是有人指着他鼻子骂,他都不来气。他老婆说话做事更是慢半拍,村里人就说他们真是一对憨夫妻,就连孩子们都是叫他们憨叔憨婶。
憨叔一见了礼章婶,就说:“咦?好啊你!你们家礼章哥前脚出门,你后脚就跑出来野了!”
礼章婶白了他一眼,伸出脚来拦住旁边的椅子,不给他坐。憨叔就嬉皮笑脸地靠在桌子旁。憨婶说道:“你别理他,他没事就爱招人骂。礼章哥这次去了哪里买牛呀?”
“腾冲。那边有几家人都说要卖牛。”礼章婶一边回答一边缩回脚,把椅子让给她了。
礼章叔是买卖牛的,脑子里装着一本‘牛经’,不管什么牛给他看一眼,他就什么都清清楚楚了,给牛看病接生更是行家里手。但他就是不大爱和人打交道,有空了,他宁愿剥自己的指甲玩,也不去找人聊天说笑。
平时他又特别爱干净,身上总是一尘不染,头发也梳得整整齐齐的,不象个生意人,更不象个乡里人,倒象半个读书人。村里有些舌头长的人就编排他的坏话,说他是一副牛脾气,不通人性。
育青因为礼章叔在她出生时来探先的缘故,她爸妈总说她“脾气象死了张礼章,古里古怪,牛脾气。”她心里也不由得对礼章叔比对别人更多注意一点了。
有时候育青在路上遇见了礼章叔,就不由得睁大眼睛,仔仔细细地打量他,
可除了比别人干净一点,育青没觉得他有什么不对。就是他不大爱说笑,这也碍不着别人什么
礼章婶性格却和他正相反,一身是火,和谁都说说笑笑的,有空就找人打牌。
这会儿礼章婶她们见憨叔憨婶来了,就起身收拾桌子准备打牌了。
梦生婶给他们每人面前倒了一碗茶,憨叔盯着茶水,对梦生婶说:“看这茶叶!有几根立起来了,您家要有贵客上门了!”
梦生婶摇头说:“贵客?贵客都上你们家去喝糖茶了,哪会来我们这种地方。”
“糖?”憨叔敲着桌子唱起来了,“堂、堂、堂,堂得儿利得堂!”唱完了,他哈哈大笑。
憨婶在一边微笑着说:“他在家带着他那两个好儿子,三个人你一勺,我一勺,把我准备过年的红糖都吃完了!”
梦生婶她们连连摇头,说憨叔就是个小孩子一样。
他们几个一打牌就打到傍晚才散。
每当这些叔叔婶婶们来玩,育青心里也有些欢喜,因为这些时候梦生婶和他们笑笑闹闹很高兴,也就顾不上打骂育青了。
育青也很羡慕大人们,他们自由自在,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想去哪儿就去哪儿。也不怕会有人来骂他们,更不怕会有人来打他们。育青盼着自己快一点长大,越快越好,到时候就不用怕被人打骂了。
日子却一天一天地过得很慢,太慢太慢了,育青觉得自己要长大真是太难太难了。今天和昨天好象都差不多,一切都没什么改变,她简直要怀疑自己不会长大了。
冬天的池塘冻着薄冰,不会微笑也不会说话了。草也枯萎了,花儿也不见了。寒冷把一切都冻住了。
育青站在屋外廊下,看到的天空是一片灰茫茫,她的心里有些绝望。
远处的天边有连绵不尽的山脉,隐约有个黑点从一处山头腾空而起,落在了另一个山头上,一下就消失了。那也许是野鸡在飞,晃着它长长的尾巴。野鸡有翅膀,当然可以自由飞翔。只是不知道那里是不是也被冰雪覆盖了?野鸡会不会怕冷呢?
这一年也就在寒冷中慢慢结束了。(本章最初的记忆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