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作量确实很大,我们日夜都在低头忙碌,由仆人负责送饭,深夜才能回黎蒂斯休息。摘下围裙,腰都直不起来了,我看着薇薇安花了的脸不禁噗哧笑出声来:“你看看你!”伸手将她鼻尖上的灰尘抹去,她也笑弯了腰说:“你不也一样!”她边说边帮我蹭了几下,从没有这么心无芥蒂地亲近过。
我们用了一周的时间才将布满灰尘的画作归类清理完毕,有几幅需要补色的也挑拣了出来,拿去隔壁的画室。补色是十分精细的工作,须得认真对待,否则会影响画作的整体效果,失了它的原色。
我进去画室,将散落一边的纸张、画笔等杂物清理了一下,转身准备先将画架上那副大作品上的蒙布取下来,薇薇安紧张地大呼小叫,连跑带跳地奔了过来:“小心!”
想必这是十分重要的作品,我帮她一起轻轻将布取了下来,一幅刚完工不久的新作,看得出来油彩还十分鲜亮,向上看去才发现,画中人物是……我,我一时吃惊极了,看到另一个栩栩如生的自己,犹如对镜自照,换作是你会怎样?
我指着她足足一分钟没说出一句完整的话:“这……这……究竟怎么画的?”在我的印象中,我绝没有给薇薇安做模特的机会,薇薇安面露慧黠道:“我默写的,你不会介意吧?我的人物画不多,那次看你弹过筝后不画出来心里憋闷,所以没经过你同意就……”
7350cm的规格,我承认这是薇薇安给我制造的一个大意外,依稀回到那个难忘的舞会,一袭素净的绸缎在华丽夺目的深红背景中像抓不住的月光,双目的朦胧虚渺令张扬的红也哑然失色,长发如乌云黑瀑,归拢在胸前,姿容摄人也难掩心中倔强困倦,却成就了另种不卑不亢,既娇且柔的姿态。忘记了怎么表达惊讶或喜色,只问:“用了多长时间?”
薇薇安笑道:“三年零一个月,你是第一个观众。”是佩服她的耐力?还是感激她将自己入画?说实话,分辨不清,一时不知如何表达,只拉了薇薇安的手说:“你真了不起!”
她直言不讳地说:“别怪我大言,这是我画的最好的一幅作品,而最满意的地方不是画本身,你知道是什么吗?”我极为不解,问她:“是什么?”
她得意地指着画布的下面,其上暗标有画名,我听到她说:“我将她命名为《江南女儿》,有了这个名字,她就像有了灵魂。”
将画陈列入厅那日,忙不过来,薇薇安只好提前邀请了她学画时结识的几位朋友帮忙,大家丢下手中的工作从四面八方赶来,齐聚一堂,极为用心,两日便将一切准备停当,离画廊开幕式还有一天时间,薇薇安大方地准予我们放纵一日,在黎蒂斯开了个小小得party
Party气氛极为热烈,年轻的男子们携着女子们跳起英格兰土风舞,我与薇薇安则同坐在钢琴旁四手联弹为他们助兴,听他们随着变快的节奏,踩踏出渐渐紧凑的步子,我们四目相视,欢快地笑出声音,琴键上并列的手指也在忘我地起舞。
随着一阵惊叹声,我俩看向舞池的中央,才发现不知何时翰墨归来,也加入了队伍,像一位英俊高贵的王储,正带着一个女孩飞速地旋转。薇薇安见势索性又加快了节拍,我只好配合她。
一个回合下来,他们渐渐吃不消就停了下来,大家方才散了,端起酒杯闲聊,翰墨则走上前来兴师问罪:“我说,你俩竟会添乱!”
薇薇安不依不饶:“我的哥哥,以前你从外面游历回来,看到我有朋友在,话也不说就钻进自己的房间,今天怎么有兴致与人共舞了?”薇薇安看向我,似在暗示什么。
我全当不明白,只问:“翰墨,巴黎一行还顺利吗?”他脸上的兴奋还在,眼中有零星的光亮,方才的运动致使胸脯起伏呼吸不稳,似乎不及听到我问的什么,就扭头看向我回答说:“好的很!”
薇薇安嗔道:“看到某人回来,不好也变好了!我看我还是识趣些,去找朋友玩儿吧!”她托辞走开了。而他则像没有听到薇薇安的戏笑,专注地看着我,我们有一瞬的无言,他邀我走出门,欢声笑语留在身后。
四月的天空湛蓝一片,这是个用少许的风就可嘘开万花娇颜的季节。栀子的清香幽幽在身,或者它就蛰藏在不远处。我们在亭子里坐下,石凳有微微凉意。金明的夕阳煨着暖色倾洒进来,石桌上一泓,手上一缕,手上的暖与身下的凉一样的刁滑,一下子统统涌到心里来。
想起儿时冷了要暖,热了要凉,那时是个最最知冷知热的小人儿,而现时,终于明白冷了未必可以焐至暖,热了未必可以冰至凉,再也回不去无忧无虑的单纯年华。
“冰儿,你肯回来,我十分开心!”听到类似这样的言语看着他喜忧参半的神情,我总是心慌意乱,好像他的生活就是屈尊等待我的垂顾,连自尊都可以不管不顾,我曾经以为时间可以冲淡一切。
而我再不是那个轻易逞嘴上痛快的允冰儿,我忽视掉头脑中毫无章法的念头,只简略地说:“看到你们,我也十分开心!”我有意疏离他,显然他有所察觉,却终究只是轻叹一声,说:“又过了三年了!”
我轻声附和:“是的。”他惨淡地一笑,又道:“冰儿,你觉得人生有几个三年任人等待?”我随意地接下去:“所以不要再等待,人生苦短。”
他眸光有一瞬的闪烁,那丝锐利生生被它的主人压了下去:“如果执意要考验这份感情,我付出一生,待到青丝生白发够不够?”
他看起来平静安然极了,但往往平静的海面下是暗流汹涌,安然的平地下是岩浆喷腾,冷静后的固持更加不可救药,我说:“没有任何一个人,可以背负另一个人的一生,我承受不起。”
他凄惶地一笑有如带了赴死的决绝,字字振聋发聩:“我尊重你任何的决定,但我的决定就是这样,一颗心只为你空悬,我卑微地奢望有一天,你肯敲开它的门走进来,给它哪怕一丝的喜悦,一点继续活下去的甘泉,驱散这溺死人的孤独……”不知为何会心疼,会流泪,再也忍受不住,喝止他:“翰墨,够了!”我仓皇而逃。
能够见证身边友人的成功是人生一大幸事。
开幕式上我与薇薇安并排而坐,她显然有难以抑制的激动,脸上泛起如霞般的红晕,她不自觉将手伸了过来,我反手握住了她,她眼中有喜悦的泪水,十年伏首苦作换一朝扬眉立名,个中艰辛唯有己知,世人却往往只艳羡他人身前荣耀,不问他人身后劳苦,浅陋至极。我体念她,就由她这样默默握着,从开幕式开始直至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