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笑开来，提醒道：“我是刘满的女儿。”
我恍然，惊喜地笑道：“我想起来了，你是宋可进的侄女，小时候你姑姑常抱你来给我看，没想到，如今已是大姑娘了，我都认不出来了！”
她随即接道：“我知道，梦觉这名字还是姑姑亲自提的呢！”
她笑得腼腆，眼睛却很清亮。相比之下，五官要逊色许多。
我拉着她，边走边问：“你被选入宫之事，你姑父可晓得？”
她神色俏皮道：“选妃名单早已公布天下，姑父当然晓得！”
我不语，她略有些自卑道：“姑姑是认为梦觉长相不佳，又怎会入选的吧！”
我忙挥手要解释，她已笑开来，赔罪道：“是梦觉说错话了，姑姑不要介怀。”说完，她敛了笑意，正色道，“其实我也不想入宫，可耐身不由己！”她看了看左右，煞有介事地将我拉到僻静处，低言，“爹爹本在内务府当差，可因为曾与十阿哥来往密切，就受了牵连，遭牢狱之灾，一个好端端的家在一夜之间人去楼空，真正是世态炎凉。我无家可归，在外过了一段流浪乞讨的生活，宋姑父得到消息从凉州赶来，已是数月后，他收留了我。我知姑父虽贵为凉州总兵，但对父亲的事也是无能为力的，所以，我只能……”
我心一凛，不等她说完，就蹙眉叹道：“你可知这样做有多危险，况且你是在拿你的人生做赌注，不觉得轻率了吗？”
她睁着大眼看着我，那么清澈的眸子，那么天真的话语，“姑姑可以这样做，我就不行了么？当年你不也是轻率地决定进宫，决定拿一生来赌！”
她的一番话让我念及了曾经，我无法以过来人的心态规劝她，因为即使让我现在选，我仍无怨，亦无悔！
“好吧！”我道，“让姑姑帮你，不到万不得已，可以不走那一步，便不要轻易涉险。”
她微微点点头，片刻又浮上那抹纯纯的笑，“那姑姑，我以后可以经常去看你吗？”
我笑道：“当然可以！”
有梦觉相陪的日子不那么孤单了，不知为何，我很想疼惜她。她竟也会耍两套功夫，虽然动作略显优美青涩，可我看得出她是刻苦练习的。
见她在院子里耍累了，我便忙招她过来，用帕子轻轻拭去她额头的汗珠。
我一边将茶递给她一边问道：“是你姑父教你的吧！”
她急忙喝了一口，嘴里抢着“嗯嗯”点头。我只是含笑看着她，雪芽见状却道：“刘常在真像年轻时的姑娘，也是穿这样粉嫩的衣服，性子同样急躁！”
听完我不免感伤起来，转眼已是十多年光景了。我自嘲地轻笑道：“年纪在这呢，这种粉嫩的颜色只能观而无法玩了。”
梦觉笑着挽起我的胳膊，宽慰道：“姑姑切莫这样说，其实如果不说姑姑的年纪，他人绝对以为您是十多岁的姑娘呢，穿粉嫩的衣服再合适不过了！”
我笑着轻点了一下她的脑袋，嗔她：“你就用这花言巧语来哄骗我吧！”
梦觉忙摇头，刚要开口说话，就听得身后冒出一个男声：“这是哪家的女子，真会说话！”
我们一同看去，竟是一袭便服的胤禛。雪芽朝他俯身后便退下去准备奉茶了，待他走近了几步，我才俯身：“皇上吉祥！”
梦觉也忙有样学样地俯下了身子。
胤禛看着她的样子，不禁笑了笑，道：“起来吧！”然后上下打量了她一番，微蹙起眉头，“这丫头颇为眼熟的模样。”
不待我开口，梦觉已巧笑着说道：“承蒙皇上还有印象，在您留牌子的时候见过几面！”
这番不顾礼数的举动，让我心中一紧，嘴上却淡淡说：“她是您新封的常在，刘氏！”
他若有所思地“哦”了一声，眼睛盯着梦觉低喃：“常在……”
梦觉又俏皮地笑起来，直直盯着胤禛问：“皇上想看我打功夫吗？听说姑姑年轻的时候也喜欢摆弄几招。”
胤禛听了兴起，看了看我，道：“这个朕倒真没见识过。好！”
胤禛拉了我坐在一旁，我却全无心思，只见梦觉在眼前翩翩而舞，与其说是练武，不如说练舞。胤禛看得投入，嘴角轻扬。梦觉也频频转首顾盼，眼眸流连在他身上时总伴着些俏丽顽皮的笑。
一舞毕，胤禛笑道：“你让朕很开心，说吧，要什么赏赐？”
梦觉也笑道：“只要皇上真心开怀，梦觉不奢求别的了。”
胤禛半信半疑地“哦”了一声，问：“真不要赏赐了？”
梦觉呵呵一笑，道：“若皇上真要赏赐梦觉，那就求皇上一件事。”
胤禛很是有兴趣地等待着她接下去的话，而我心里却不安地打着鼓，这丫头不会那么不知轻重，如此直白地向皇上求情吧！
“皇上以后要经常笑啊！”梦觉道，“梦觉刚进宫，只在皇上选阅的时候见过，可您一脸严肃冷酷，我以为您不会笑呢，其实您笑起来挺好看的！”
梦觉的一言一语，一颦一笑都勾起了回忆，我感觉胤禛正注视着我，而我有意回避着，但思绪还是跟着他回到了那个无忧畅快的年纪，什么都不懂，什么都敢说，都敢做，不像如今，需要四处顾忌着，忌惮着。他已非初见时的四爷，我也已没了那时的天真心思。
梦觉伶俐地跟胤禛聊着，胤禛也很有兴致地搭着腔，只有我默不作声地在一旁饮茶。
梦觉似乎是察觉到了我的不悦，片刻后自请了安离去。
胤禛瞧了瞧我的神色，嘴边噙着笑抿了口茶。“怎么虎着一张脸，是吃醋了？”
我有些生气地瞪了他一眼，却又只能把气咽进肚子里。
他见我不说话，轻笑了一声，试探般问道：“你那个侄女是东峰家的吧！你待她倒是挺亲热的。”
我不愿与他多说过去的事，便仍旧沉默着，只待寻个机会将刘满的事跟他求个情，也不奢求他会开恩，只是尽力罢了！
“你在想什么？”胤禛问道。我倏地撞见他深邃的眼眸，心底的事仿佛被他洞察似的，一时间更加慌乱。
只能壮着胆子说道：“皇上可听过刘满这个人？”
“刘满？”他思索了一会儿，道，“你是说内务府管领刘满？”
他似有不快又有些警惕地说：“你提他做什么？”
想来如今是不能婉转地寻求机会了，那就只能搏一搏。我深呼了一口气，看着胤禛，道：“可否求皇上放了他？”
他悠悠抿了口茶，眼中闪过一丝波澜。见他不语，我又急切地说下去：“如果您不放心，大可将他逐回老家种地，或者下一道圣旨，命他永不能踏入京城，即使他是十阿哥的人，也翻不起什么浪来了！”
他放下茶杯，探究般盯了我半晌。我低头闪避着他的目光，心里已不抱多大希望，可嘴里还是低低说了句：“我是真心求你。”
他勾嘴一笑，道：“进宫这么些年，性子终是变了。你求我的事还少么，可所有的事情仿似都是替别人求的，什么时候你也为自己求我一次。”我沉默不语，他轻笑，“以为你在这个宫里会学着保护自己，到底是你太笨，还是太没记性。”
我不懂他这话的意思，于是抬眼去看他，他却撇开目光，道：“今年年初我便已赦了刘满的罪，将他革为庶民了！”
我心里猛地一惊，年初？
胤禛又说了会儿话，我却一句也没心思听了，只敷衍地支着声。没多会儿，他就沉着脸起身离去了。
呆坐了半晌，我踱步到窗边，幽幽月光下，眼眸眺望着储秀宫的方向。
不知何时雪芽站在了我身后，低低在耳边问道：“姑娘，怎么了？”顿了一下，她又迟疑着说道，“刚刚，门外的宫人听见皇上说‘摆驾储秀宫’……”
雪芽适时地住了嘴，在她心里虽然对梦觉没有偏见，可是与她主仆那么些年，她主观上还是替我设想的。十四爷被幽禁了那么久，看皇上丝毫没有提及过，不止她，连我也已不太抱期望了。她总是为我好的，嘴上虽不说，心里却希望我可以有个好归宿。
我没有转头，凝望远方哀叹了口气，为自己、为雪芽，也为梦觉。
三天后，梦觉被晋升为“贵人”，是新一届秀女中的第一人。
自从那天后，我也再没见过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