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亮的日光铺遍黄土高原，中间金灿灿的杨树站在秋季蔚蓝的天空下，最底层则是半枯半绿的杂草拥挤地长在地上。一支步兵护送着两驾马车一前一后走在两丈宽的乡野路上，人马经过处踩起一团团尘土，路边杨树的树枝上站着一群休憩的乌鸦，不时转头向行人张望。
打头的马车里坐着三个人，一个十来岁的少年独坐在车尾较宽敞处，车厢前方则是另一个十来岁的少年和一名三十来岁的中年男子。独坐的少年背对两人，眼圈微微泛红，偶尔抬手朝脸上擦拭。
“敞叔叔，你擅驾车吗？我想学驾车。”坐在前面的少年问。
“并没有驾车的齐伯厉害，齐伯可是驾了一辈子车，这些年更是和我不知道走了多少遍沃曲。不过要教你这个小鬼头，倒也绰绰有余。”中年男子回答。
“齐伯，”问话的少年掀起车帘，往前唤了一声，“停车。赵公想与你换着驾车，你且到下边休息去吧。”
马车再次上路时，驾车人已经是赵氏大夫敞和其子侄赵成师了。
赵敞握着缰绳，转过脸冲着成师给出一个肯定的微笑。文生实在过于情深以至文弱，出行了还偷偷抹眼泪。即使背对两人，可是也足够让他这个采邑大夫坐立不安。好在成师以学习驾车为由让两人避开，为世公子留足颜面，也缓和了自己的尴尬。可是辅佐这样文弱的世公子主持以残酷著称的定夺，不能不让赵敞担心。
车厢外车夫所坐的横木又短又窄，成师正挤在赵敞身边，不时扭扭身子调整到一个较为舒适的位置。感觉到赵敞看着自己，成师也抬起头来，回递给赵敞一个温暖的微笑。
无论如何，赵氏于周氏只能行家臣之礼，可是成师于文生却是最亲近的玩伴。要影响文生，成师是赵敞惟一的途径。
赵敞还沉浸在分析中，突然马车往前冲了出去，他坐下的横木带着他整个人也往前一纵，耳朵传来“咚”的一声。饶是赵敞有功夫傍身，也差点被甩了下去。当然，赵大夫敞是赵氏中最有游侠儿习气之人，这样的小小变化，自然不能令他无措，只消气沉丹田，身体下沉，这个往前去的力就被赵敞借来一用，不仅坐稳，还一手搂住了因为抢马缰突然发力以至几乎摔下马车的赵成师。
既然赵氏叔侄无事，那么那声听起来是物体重重相撞的一声就只能是从车厢里来的了。果不其然，车厢内传来了小孩的叫骂：“赵成师，你个蠢货！”
“哈哈哈，胡说八道，你说我蠢，那我做了什么？”
“你……”
总不能让世公子自己承认因为马车突然加速，自己的大头撞到车厢壁上了吧。不过世公子可以用来表达想法的显然不只有话语，赵敞刚刚缓下神来，已经感觉到了自己背后飞来一脚。
即便这脚是王族嫡嗣踢的，可也是个小孩所踢，赵敞的心思在自己的荣誉和子侄的肉体之间稍稍作了下对比，已经下了决心，右手一拍横木，借力纵上了车顶。
赵敞扶着成师的力道刚撤，成师已经不受控制地往右边倒了下去，正赶上文生一脚踢出，正正踢到成师肩膀上。成师顺势向侧面一转，不仅没有去躲文生这一脚，反而拿前胸去迎，一把抱住了文生的右腿。
文生的腿被抱住重心不稳，在急走的马车上晃了几晃，终于左腿也稳不住跪了下去，加上仍被成师抱着的右腿，整个身体成一个“之”字型，更是恼羞成怒，两腿同时用力，上半身向前一扑，眼看着就要掐到成师的脖子。
“哈哈哈。”成师自己脚下用力一蹬，同时将抱住的文生右腿松开，整个身体平着向右冲了出去，不过眨眼之间，上半身就落在了刚才两人所坐的马车横木的外面。
赵敞在车顶上见了，脑子还没转身子已经飞跃出去，准备把眼看要摔到车下的成师捞回来。出乎意料的是，成师居然在身体已经悬空在外的时候又腰上用力，一个鱼跃反而滑到了横木的底面。更让赵敞意想不到的是，这个他没有预料到的反应文生已经提前预料到了，并且及时拿手一推横木，身体借势往后，一屁股坐到横木左侧，堵住了想要重新爬上马车的成师。于是，赵敞从车顶上伸下来的手，除了在横木上方晃荡了两下，并没有起到任何作用。
但是再看现在的局面，经成师一闹，文生早就没有哭鼻子，三个人中间仿佛也没有那么生分。虽然赵敞现在，主要是现在的姿势，仍是尴尬，不过也让他充分见识了，即使是据说文弱，而且日常行事像是小大人一样的孩子，只要让他回到孩子的身份，仍然具有不容小觑的捣乱能力。更重要的是，让他进一步确认了自己的想法——要影响文生，成师是惟一的途径。
重新坐回马车里的时候，赵敞问子侄：“成师，此番远行，你觉得累吗？”
“明明在开阔的乡野上，偏偏既不得骑马，也不能射箭，偶尔学习学习驾车，还被你赶了进来。昨天晚上在这窄小的车厢里我也没有睡好，怎么会不累。尤其每次撒尿还得在身前身后各让两名兵士盯着，难道我还能浇坏了什么花花草草？”
“你，成师呐，你看看你说的话，哪里像是世家公子。你就是因为夫人入府多年后才怀上，实在太宠着你了。”
“哪里是因为母亲。分明是因为，我正与也不像世家公子的人说话。”赵成师倒也不客气，马上抢白了一句。
听着两人说话，以及感受到赵敞心中那种哭笑不得和成师情绪的高歌猛进，文生也忍不住笑了起来。他也赞同成师的说法，赵氏大夫敞长年在沃曲的土地上游历，确实是不像世家公子的一人。而这一路出来，赵敞脸上和心里的情绪也甚是一致，这点也让文生更加安心。
说笑归说笑，成师也知赵敞如此问他的深意，故意装作漫不经心的口吻追问：“敞叔叔，你说，称公让文生专程吃这趟苦，究竟是为何？”
听到这话，文生不由自主地坐直了身子，仔细去听。
“七年前庄伯挥师颖都，败而归沃曲。气郁结胸，没几个月便去世了。”赵敞说。
“这我知道，庄伯薨逝后，称君即位。那年我六岁，世公子公仇十五岁，文生五岁。为重新向晋国公表示诚意，称君将大世公子公仇送到国都颖作了质子。”
“对。公仇与你们年纪相差甚多，自小不与你们玩作一处，成为质子后更是经年未见。如今七年过去了，”赵敞看了一眼文生，又看了看成师，说：“在这旷野上不妨直言，你们恐怕已经很少想起公仇。但是称君不可能忘记自己的儿子。公仇毕竟是沃曲的嫡长子，按正朝的规矩，一向由嫡长子继承家业。公仇现在虽然在颖为质，可是以后呢？晋国公是不是愿意公仇回来？称公是不是希望公仇回来？公仇想不想回来？你们能懂我的话吗？”
“不对。现在早就不是正朝了。上次太傅教我们念书，我问太傅现在算正朝多少年，太傅不仅没有回答，还打了我的手板子。太傅说，现在是后正时期，咱们以晋国公承平记年，现在是晋承平十二年。如果是在西北边的秦国，那就是秦光武七年。如果是在南边的楚国，就应该是楚……楚多少？”
“楚朱寿一百七十四年。”文生补充。
“嗯，反正是朱寿一百多年，他们活得太久，我总是记不清他们到底多少年。”
“可正朝立下的规矩还在，嫡长子继承从来没有变过。”赵敞继续向两个少年解释。
“不对。正朝立下的规矩早就已经乱了。正朝规定国君分封诸侯，诸侯分封家臣，可是晋国公自己就不遵守。晋国境内，除了沃曲还继续分封世家，其余地方都已经改郡县，由晋国公通过郡守望直接管理了。”成师再一次打断赵敞。
“成师，你平时在太学里就是这么跟太傅说话的吗？”
“是啊，所以成师常常被打板子。”文生笑嘻嘻地接话。
“哈哈哈，敞叔叔，你马上就要生气啦。你不就是想说以后公仇会回来吗？这个文生和我早就商量好了，公仇回来做了沃曲公，文生肯定也会有自己的封地，到时候我就搬到文生封地上去。如果公仇不给文生封地，我就把文生接到咱们家封地上去。”成师嬉皮笑脸地告诉赵敞他和文生的打算。
是啊，公仇回来将是很多年以后的事儿，父王可能不在，但是沃曲仍是沃曲。文生没有想过战争。有亲情，有友谊，这样就很好。
赵敞看着笑盈盈的两个少年，不禁皱起眉头。在世公子文生的成长里，称公演示了帝王权术，太傅告诉他礼仪传统，姆妈展现了为人的忠厚，这些合在一起，足够文生作一名优异的封土之君。可是，在文生的成长里，却恰恰缺少了一个说实话的人告诉文生，在晋国公与称公力图统一晋国的争斗里，只有成王败寇，不会再有封土之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