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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勾心斗角降臣媚新主,剃发改服严令出清廷(一)

旧京新主

正阳门、崇文门和宣武门,是横贯在北京半腰当中的三座城门。从这三座门往北,属于“内城”范围;往南,则属于“外城”了。“内”与“外”虽然只是一字之差,但两爿城区,却因此被划分出了两个不同的天地。内城,是成祖皇帝迁都北京时改建的。当时大明王朝的国势如日方东,光华灿烂。内城的建筑也因之显出一派泱泱溶溶、博大雄强的气象。红墙黄瓦、画栋雕梁的紫禁城不必说,就连遍布城中的坊巷胡同,也全都被收拾得纵横笔直,井井有条。虽然两百多年下来,人祸天灾,风吹雨打,许多建筑已日见破败,无复当年的旧观,但那种“笙歌归院落,灯火下楼台”的奢华架子还在;内城居住,也依然是上流社会人们无可争议的一份特权。

至于外城,情形就全然不同。毗连于内城南端的这爿外郭城,比内城要晚竣工一百多年。当年的嘉靖皇帝,被不断越过长城南下侵扰的鞑靼骑兵弄得焦头烂额、寝食难安,终于下决心在京城外围再修筑一道城墙,使之成为阻挡强敌进攻的缓冲地带。修城的初衷本是如此,也就不难想见事情的进行是何等草率匆忙。事实上,这道外城墙只修完南端一段,就停顿了下来,而且整个布局从一开始就没有认真规划过,以至旁逸斜出的街巷、寒伧低矮的简陋平房,以及肮脏杂乱的墟场市集,就成了这一带历久不变的景观。无疑也因为这个缘故,除了在紧靠城门边上,偶然还会有个把“淡泊之士”赁屋而居之外,一般来说,所谓“外城”,在北京上流人家心目中,压根儿就属于令人望而生厌的贫民窟。

不过,自从一年多前,由大清国摄政王多尔衮统率的八旗大军进驻北京以来,情形就发生了根本的变化。这些来自山海关外的进入者,衣冠之奇异自不待言,脑后还怵人地拖着一根长辫子。在入城之后的第二天,他们就下达了一道措辞强硬的命令,宣布自即日起,内城全部划归军队驻扎。原有的居民,不论是官员还是百姓,一律搬出外城去居住。敢有违抗者,以军法论处。

对于这样一道命令,在前朝崇祯乃至更早的那些皇帝在位时,或许还会有人敢于争谏,但是,自从经历了李自成攻陷北京的奇祸巨变,即便是过去最有头脸的那些人物,也因为大明王朝无可挽回的覆灭,变得终日惶惶然如丧家之犬。面对俨然以新主人自居的进入者,他们可是一点儿勇气也鼓不起来了。结果,经过十来天鸡飞狗走的混乱,原来居住在内城的人家,便像猛然刮来一阵狂风似的,一股脑儿搬到了外城,在穷街陋巷中挨挨挤挤地安顿下来。其中宣武门外一带,大约街巷房舍与别处相比,要稍为像样一点,于是又不约而同成了上流人家的汇聚之所……

眼下,已经到了清朝顺治二年的六月,距当初那场大搬迁,已经过去了一年多。这天中午,曾经是明朝的兵科给事中,如今又成了清朝吏科给事中的龚鼎孳,刚刚到内城去拜会过一位满族的贵官,正乘着马往回走,打算赶在午饭前回到他在宣武门外的住处去。

“嗯,看起来,往后即使再有什么变动,大局也只能是如此了!”沿着曾经是店铺云集,顾客往来,但如今已经变得空旷冷清的宣武门内大街,龚鼎孳一边往前走,一边默默盘算着,“大兵已经攻下江南,留都已经开门迎降,就连史道邻、马瑶草拥立的那个弘光皇帝,听说也在芜湖被擒,正在押解来京。大明所剩下的一点气数,看来算是彻底穷尽。虽说平定四海,也还要一些时日,但这一统天下,恐怕已经非大清莫属了!”

由于局势的演变,同自己先前的估计完全一致,甚至推进得更快,龚鼎孳此刻不觉暗暗感到庆幸,有一种远离劫难的轻松。的确,像他这样在农民军攻入北京之后,曾经接受过“伪职”的明朝旧臣,如果当初像方以智等人那样,迫不及待地逃往江南的话,那么,纵使弘光朝廷宽大为怀,不予追究,到了这次清兵南下,也势必在劫难逃,吉凶未卜。现在由于自己坚决留下来不走,结果不但安安稳稳活着,而且还能照旧当京官。

“虽说在满洲鞑子手下做事,恐怕不会怎么痛快,但在前明时难道就痛快了?哼,不是一样如临深渊、如履薄冰地过日子!如今再怎么着,也总比以往焦头烂额地硬撑着那个破摊子强。况且,他满人以化外夷狄之邦,要入主中国,只怕到底还得依靠我们汉官才成!”

这么暗自掂量一番之后,龚鼎孳就愈加心安理得。他从马上直起身子,开始怀着一种彻底解脱的心情,打量起沿途的景物来。他发现,清朝大军进入北京这一年多,除了发生过强迫搬迁那件事之外,别的方面倒还算是相当克制。不但如此,当权者还采取了一些颇得人心的措施,譬如以隆重的礼仪改葬崇祯皇帝;对于明朝的旧官,只要愿意归顺,一律以原职录用;以及宣布革除前朝的苛政等等,因此北京的局面一直比较稳定。虽然在内城,由于到处驻扎着重兵,市面不免比较冷落,出入城门时盘查也颇为严格,但一旦到了外城,就依旧行人熙攘,车水马龙。在六月耀眼的阳光下,各行各业的人们显出一派随遇而安的“顺民”模样,照旧在为衣食而各自奔忙。“不错,时至今日,仍旧容许我汉家官民保留前朝衣冠,不必像他们那样剃发留辫,改穿马褂和开衩袍,这一层,无疑也是新朝善体民心之处!”望着满街上那些同自己一样,依旧把发髻藏在头巾或纱帽之下,身上的衣着也一如往日的行人,龚鼎孳于从容自在之余,又一次宽心地想,并且生出一种期望,觉得新朝果真能够心胸阔大,兼容并蓄,那么,以自己的精明干练,今后恐怕还大有施展的机会……

现在,他已经回到自己的家门前。位于宣武门外东侧一条胡同深处的这个新住处,是一年前大搬迁那阵子,他同爱妾顾眉一起选定的。房子虽然小了一点,难得的是环境颇为清静。当时好几户急着找房子的人家都看上了这里,争着要买。末了,龚鼎孳看见顾眉特别中意,狠狠心拿出高一倍的价钱,才把房子买到手。为这事,顾眉反而埋怨丈夫,认为前一阵子因为逃难,几乎弄得倾家荡产,手头已是相当拮据,实在没有必要花这种冤枉钱。不过埋怨归埋怨,对于丈夫的宠爱和体贴,顾眉其实还是十分喜欢。明显的证据是,一搬进来,她就指挥仆人,里里外外地忙得额头见汗。为着把这幢只有前后两进的小小四合院,收拾得整齐雅洁、不失身份,这位聪明能干的女人着实花了不少心思。“嘿,要是摸不透你的脾性儿,我龚某人也枉在风月场中混这么些年了!”当时龚鼎孳在一旁瞧着,苦笑地想。此刻,他在门前下了马,把缰绳交给承差之后,忽然想起这件事,嘴角不由得再度现出无奈的微笑。

“啊,老爷回来啦!”当他怀着轻快的心情,穿过前院,匆匆往里走的时候,丫环小凤迎上来,行着礼说。

“嗯,太太呢?”龚鼎孳顺口问道,没有停住脚步。

“回老爷的话,太太在西间屋里。王妈妈来了,太太正陪着说话呢!”

“王妈妈?哪个王妈妈?”

“就是熊老爷家的王妈妈,去年逃难时同我家做一路的。”

龚鼎孳“哦”的一声,也就想起来了——去年四月底,正当李自成的农民军在山海关被吴三桂引进清军击败,决定放弃北京,向西撤退那阵子,满城的居民人心惶惶,谣言四起。龚鼎孳见势头不妙,害怕“王师”一旦打回来,会对他们这些“失节事贼”的旧官严加追究,于是串连几位同病相怜的朋友,举家逃出城去躲风头。当时结伴同行的,就有吏部郎中熊文举一家。这个王妈妈,是熊府的一位有头脸的女管家。本来彼此也不相熟,只因路上种种劳苦波折,常需互相照应,一来二往,也就近乎起来。回城后,这王妈妈也常会找个空儿,过来串串门,却一向都是由顾眉接待。“噢,是她来了!那就别惊动太太,你来服侍我就得了!”由于心情颇好,龚鼎孳宽宏大量地摆摆手,然后径直走进上房的起居室里。

首鼠两端

龚鼎孳由小凤服侍着,刚刚换上家居的便服,顾眉就走进来了。曾经是秦淮河上风头最健的这位昔年名妓,自从三年前嫁给了龚鼎孳之后,就跟着丈夫住到北京来。虽然已经年近三十,但是岁月并没有在她身上留下任何痕迹。看上去,她仍旧那样风姿绰约,娇艳迷人。因为天气炎热,她只穿着一件薄薄的桃红女衣,下衬月白罗裙,脑后松松地绾了一个倭坠髻,益发显得珠圆玉润。自必得知丈夫已经回来,她才匆匆把客人送走的。一踏进起居室,她就放下怀里那只乌云覆雪波斯猫,走近来,从小凤手中接过绸子腰带,一边给丈夫系上,一边吩咐丫环说:

“这儿用不着你了,张罗开饭去吧!”

随后,又悄悄亲了一下丈夫,巧笑盈盈地问:“相公今日出门拜客,可还顺利?”

龚鼎孳“嗯”了一声:“没有什么不顺利的,不就是同满人打交道么,小菜一碟,顶好对付!”

“咦,不是说,这个叫济——济什么的贝勒凶霸得很,谁都怕去见他么?”

“叫济尔哈朗。哼,别人怕,我却不怕!你别瞧满洲鞑子一个个十二片篷扯足,傲气得很,其实也是欺软怕硬。只要你不怯他,他便颠倒过来礼敬你了!”

“哦,是吗,那——”

“待会儿再跟你说。先吃饭吧,我都快饿坏了!”这么把手一摆之后,龚鼎孳就径自走向饭桌,在椅子上坐了下来。

龚鼎孳不再谈下去,是因为他虽然说得挺硬气,实际上却并没有什么可夸耀的。那位济尔哈朗亲王的确没有为难他,但是让他在门房足足候了一个多时辰,到头来同他总共还谈不上五句话,就按照官场的礼仪端茶送客。如果不是在等候接见的当儿,从别的候见者口中,得知南京已经开门迎降的重要消息,他今天简直可以算是白出了一趟门。不过,这一类情况,龚鼎孳照例不会告诉侍妾。“横竖她知道了也没用,反倒生出许多啰唆!”他想。

现在,午饭已经摆到桌上。北京不比江南,加上眼下正当大乱初定、百物奇缺的时节,即便是龚鼎孳这样的人家,在吃喝上也只能从简。如今,饭桌上摆着的,无非是咸菜、小米粥就馒头,还有一小碟豆芽菜炒肉丝,已经算是难得的奢侈品。不过,龚鼎孳实在是饿了,也顾不上挑剔,抓过馒头就吃起来。正吃得香,忽然听见侍妾“扑哧”一笑。

龚鼎孳抬了一下眼睛:“嗯,你笑什么?”

“没什么,”顾眉摇摇头,腮边的笑涡忽闪着,“妾只是想起,刚才老是等不着相公回来,还只道那位什么贝勒留相公吃饭呢!”

龚鼎孳怔了一下,随即眼珠子一转,点点头,说:“嗯,他是要留饭,可我嫌那满洲菜,老大一股膻味儿,便坚辞了出来。”停了停,发现侍妾没吱声,他又皱起眉毛问,“怎么,你不信?”

“哦,信,信!”顾眉忙不迭回答,随即用筷子夹了一箸豆芽菜炒肉丝,一边送进丈夫碗里,一边笑着说,“既是这等,王妈妈来说的那个事,没准儿就好办了!”

龚鼎孳顿时停止了咀嚼。“王妈妈说的事?又有什么事?”他警惕地问。因为为着显示自己能耐,这个不甘寂寞的女人老爱招揽一些乱七八糟的事儿,堆给丈夫干,早已弄得龚鼎孳不胜其烦。 “是这么回事——”顾眉蹙起又弯又细的眉毛,叹了一口气,说,“刚才,熊老爷家的王妈妈来过,说起去年夏天在西城外逃难时,我们曾住过一阵子的那个金员外家,前些天让旗人把地给圈了去,还限令他们全家迁往三百里外的牧马堡去安置。若不去时,便连那边的地也一并勾销,让他们全家当叫花子去!你想那金员外七老八十的人,怎生受得了这晴天霹雳?急得当场中了风。他的家人走投无路,昨日便进城来寻熊府相帮说情。熊老爷本是个胆小的人,哪里敢出头?熊太太寻思无计,才又派王妈妈过来转托我们。相公,你瞧这事……”

“你是说西城外那个老金头?他的地不是明明自家在种着嘛!怎么会给圈去了?”

“真是给圈去了呀!王妈妈刚才说,昨儿他家一下子来了好几个金家的人,都在前院里,哀哀地哭得好不伤心!”

龚鼎孳“唔”了一声,不说话了。关于圈地的事,他是知道的。早在去年十二月,朝廷鉴于从关外不断涌来的大批旗人无法安置,曾下令将北京附近各州县因战乱被丢荒的无主农田,以及明朝的皇亲、驸马、贵族、太监过去所拥有的田产,全部没收,分配给本朝属下的王公、贵胄以及八旗兵丁使用。办法就是由主管的衙门按预先拟定的分配额度,发给长短不一的绳索,让旗人们到实地去丈量圈占,所以叫作“圈地”。不过,当时所颁布的命令说得很清楚,只是圈占那些无主之田。现在怎么连金员外家种着的田也给圈去了呢?看来,要么是执事衙门弄错了,要么就是下面的旗人不遵法度,趁势胡来。

“原来他家的地给圈去了。那——你可知道,是怎样给圈去的?”由于发现事情并非那么好弄,龚鼎孳的口气已经明显透着迟疑。

顾眉却似乎没有觉察,只管把她从王妈妈那里听到的一五一十地倒出来。不过,其实也没有太多新东西,无非是那些圈地的旗人如何凶横,金员外一家如何苦苦哀求,又怎样挨了打;末了,田地、房屋给圈了去不算,连牲口、农具,还有两名模样长得周正点儿的女仆,也让对方一齐霸占了,如此等等。龚鼎孳默默听着,心中越来越不起劲。不错,去年在西城外逃难时,自己一家确曾得到过金员外的照拂,但是眼下他碰到的这门子官司,却不是一件单个的事,而是关涉到旗人们进关后的生计,是朝廷一项重大决策。虽说像这样胡乱圈占,未必符合朝廷的初衷,但是,这朝廷毕竟是满人坐的天下,自己作为一名汉官,如果贸然出头说话,势必得罪旗人们不说,闹不好,还会落得个干扰朝廷大计的罪名。这可是万万不能做的!不过,他也知道,这位如夫人可不是那么好打发的。她会撒娇撒痴,会发怒放泼,还会……“哎,也罢,姑且敷衍着她好了,也省得她再啰唆!”这么打定主意,龚鼎孳就抬起头,一本正经地说:“这件事,你也招揽得太快了些,只怕十分难办。不过,在满人中我好歹还有几个说得来的,赶明儿去访访他们,看有办法没有——无论如何,让你有个交代就是了!”

“我也知道这事挺难,”看见丈夫应允出面,顾眉顿时眉开眼笑,“可金员外好歹同我们相与一场,如今有难来求,多少总得给他一个面子呀!”说着,看见丈夫已经站起来,向寝室走去,她也就跟过来,并且赶先一步,走到床边,一边亲自动手替丈夫拂床安枕,一边又讨好地回头说:“告诉相公一件新鲜事儿——也是王妈妈刚才来说的,相公向常顶讨厌的那个孙之獬孙老爷,有人看见他这两日已经学满人的样儿,剃了发,留起了辫子,全家男女也都改作满人装扮,变得怪模怪样的,都快叫人认不出来了!”

这么一件新闻,在顾眉无非当个笑话儿说说,龚鼎孳起初也没有怎么在意。然而,他忽然心中一动。

“你说什么?孙之獬——剃发改服了?”由于意外,也由于吃惊,他的眼睛一下子睁得老大。

“是王妈妈说的,她家同孙家大门对着大门。她还亲眼看见了!”顾眉说,因为正顾着整理床铺,并没有发现丈夫的神情变化。

龚鼎孳却“啊”的一声,不由得呆住了。孙之獬,现任礼部右侍郎。此人在明朝天启年间卖身投靠阉党头子魏忠贤,因此,到了崇祯皇帝即位,便被列入“逆案”,落得个削职还乡;直到清兵入关后,他才赶来投诚,因为善于钻营,很快就爬上高位。龚鼎孳本是复社成员,彼此也就照例成了政敌,加上他对孙之獬的迅速升迁又颇为嫉妒,因此平日提起此人,总是没有什么好话。不过,龚鼎孳仍旧没有料到,在新朝已经允许汉族官民保留前朝的衣冠之后,孙之獬竟然还要自行剃发改装!

“妈的,这阉党狗贼!真不要脸!”由于被对方的卑鄙行径所激怒,龚鼎孳不禁破口骂了出来。的确,保留前朝的衣冠,这可是满城官民经过竭力抗拒,才争得的一种“权利”,也是人们在受了吴三桂的愚弄,被迫臣服于满洲“鞑子”的武力和强权之后,所剩下的最后一点“自慰”。也许是基于自幼秉承的某种根深蒂固的观念,就连对前朝并无太多留恋的龚鼎孳,内心也是这么认为的。如今孙之獬身为汉官,为着讨好满人,竟然做出如此卑劣的举动,这使龚鼎孳一听之下,确实不禁大为光火。

“相公,你这是——”转过身来的顾眉,发现丈夫正倒背着手,气急败坏地在屋子里走来走去,不禁一怔。

“这一次,总之都得被他弄死就是,都得被他弄死就是!”龚鼎孳管自咬牙切齿,并没有理会侍妾。

“弄死?谁被弄死了?”顾眉愈加莫名其妙。

“我是说姓孙的!是姓孙的要把我们都弄死!”

“姓孙的?哦,相公是说的刚才那个事呀!”顾眉这才恍然,随即撇着嘴儿,不在意地说,“他这么弄,也无非是想拍满人的马屁罢了,又何必……”

“你知道什么!”龚鼎孳烦躁地一挥手,“姓孙的这么一弄,朝廷自然就会认为他是死心塌地效忠满人,愈加对他另眼看待了!可剩下我们呢,怎么办?也跟着学他的样?但那么一来,我堂堂华夏之区,亿兆官民,岂非从此尽数沦为化外夷狄?这如何面对列祖列宗?又如何向子孙后世交代?但要是不跟他学,说不定就会被新朝看作不是真心归顺,甚至怀有二志,轻则受到猜忌,断送前程;重者还会招致不测之祸——哎,总而言之,这回全都被他弄死就是!”

有着瘦长身材和一张青白脸的龚鼎孳,本是一个精明强干的人,平日遇事颇沉得住气。因此,看见他这样子,顾眉也跟着紧张起来:

“那,那可怎么办?”

“不行!”龚鼎孳忽然站住脚,断然说道,“这姓孙的乃是阉党余孽、奸险小人,若然容他如此得逞,我辈正人君子在朝中哪里还有立足之地!”

“啊,那么……”

“总得想个法子治治他!”这么说完之后,龚鼎孳又重新在屋子里走动起来。

也就是到了这时,顾眉大约才真正弄明白了。她眯缝起眼睛,出了会子神,随即款款地走向方几,从上面拿起一盅茶,举在嘴边慢慢喝着。只见她神色变得愈来愈安闲,甚至还有几分自得。末了,她把茶盅往方几上“笃”地一放。

龚鼎孳不由得站住了,回头望着她。

顾眉回身在椅子上坐下,顺手拿起一柄绿纱团扇,扇了两下,这才似笑非笑地说:“若是想不让那姓孙的得意么,妾倒有个法儿,就不知相公敢不敢?”

“啊?你说,你说!”

“依我的性儿么——”顾眉瞅着丈夫,目光炯炯地说,“他孙家会剃发改装,莫非我龚家就不会剃发改装?”

“你说什么?我家也剃、剃发?”龚鼎孳不禁吃了一惊。

“嗯,”顾眉点点头,“有道是,毒蛇螫手,壮士断腕。不这样,又怎生斗得掉姓孙的风头?”

“可是……”

“听我说啊——相公试想,一旦姓孙的带了头,即使相公不肯学样,只怕也难保别人不学样。与其白让他们赶着趟儿,赚了好处去,倒不如由我们来拔个头筹!”

龚鼎孳起先还感到吃惊与气恼,这会儿心中又是一动,顿时把待要出口的责备又收回来。的确,刚才他光顾着对孙之獬的“叛卖”行径光火,却忘记了另外一个危险,这就是在向上爬的官场竞争中,由于未能及时抢占有利位置,结果被无情地挤到后面去的危险。对于至今还指望飞黄腾达的他来说,这无疑是要防备的……于是,他沉吟着转过身,坐到另一张椅子上,开始默默地抚起胡子来。

海棠树的绿影映在窗纱上。有片刻工夫,屋子里变得很静,只听见铜壶滴漏传来嘀嗒的声响。现在,龚鼎孳多少觉得,侍妾的这个建议,确实给他指出了出奇制胜的一着棋。在目前的情况下,这也许还是唯一可行的一着。但是,这么一来,就等于将自己摆到与孙之獬同样的位置上,势必会招致汉族官民的强烈反感。结果,也许在讨好新朝这一点上,能同孙之獬之流打个平局,但是,却会在朝廷内外,被绝大多数汉官所蔑视,并且失去他们的信任。在目前满人当权,自己唯有同汉官们抱成一团才能免受欺负的情况下,这无疑是划不来的。“不,这个风头可不能出!”他苦笑地想。

大约看见丈夫不说话,顾眉又开腔了,“不错,”她抚摸着团扇的边沿,慢悠悠地说,“当初你是跟我说过,若然新朝迫令剃发改服,你纵然舍不得我,当不了和尚,也必定要拖到无法再拖才说,总不能辱没了祖宗。可瞧眼下这情形,新朝到底容我们再拖多久,其实也难说得很。况且,这些日子我也想通了,不就是换个打扮么!以往我们在留都,光是这头头发,一年到头,就不知想着法儿变换多少回!”

这么说了之后,发现龚鼎孳管自抚着胡子,仍旧没有什么表示,她就眨眨眼睛,用忽然变得兴奋起来的声调说:“相公瞧着旗人的装束不顺眼么?妾倒觉得款式儿挺不错哩!”说着,她就丢下扇子,站起身,快步走向衣箱,先把身上的衣裳脱下,又从箱里拿出一套,管自穿着起来。

龚鼎孳呆呆地望着,不明白她要干什么。直到顾眉穿戴停当,重新把脸朝向他,龚鼎孳才看清楚了。原来,那是一袭满洲式的高领白缎子长袍,外面罩了一件宝蓝色的琵琶襟马甲。那有着五颗大衣扣的马甲,镶着回波形的宽大衬边,上面还绣着花草图案。据说旗人的女衣历来尚窄,加上顾眉的身材本来就十分苗条,两相映衬,益发显得俏丽轻盈。倒把龚鼎孳看得张大了嘴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这是前些日子我央人到内城去,请旗人裁缝做的,昨儿才送来。”顾眉得意地说,“如今是头发还不对。要是连发髻也学她们那样梳起来,才真好看呢!”说着,又上下打量丈夫,点着头儿说:“像相公这等身材,若穿起长袍马褂,只怕也满精神!”

龚鼎孳正目瞪口呆地瞧着像换了一个人似的侍妾,被她冷不丁这么一说,倒错愕了一下。他不自然地干咳了一声,站起身,又开始在室内绕起圈子来。不过说也奇怪,经顾眉这么一起哄,他的心情已经不像先前那样激愤和紧张。“是的,到底怎么办,眼下也不必忙于决定,且看一看情形再说不迟……”

“哎,相公,拿定主意了么?”顾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龚鼎孳抬起头,发现侍妾拿着一面镜子,还在那里左照右照地摆弄个没完。他打了个哈哈,摆摆手说:“真是妇人之见!天下的事,哪有如此简单容易?”停了停,又走前去,在侍妾的身上摸了一把,叮嘱说:“你这身衣裳,在屋子里穿穿无妨,可别走到外面去,让左邻右舍瞧见了笑话!记住了?”

说完,他就转过身,把被教训得一怔一怔的顾眉撂在屋子里,径自向外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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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书探讨了人为什么工作这一问题,提出了为公司工作、为生命工作、为老板工作、为自己工作的工作理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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