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年,马场许家寨的许贵结婚请酒,马场远近闻名的张百万破天荒没有来做客。
张百万现在是马场的村长兼村支书,大凡村里人有红白喜事,只要知道消息,这张百万都不会拉下任何一家,这下可怪了,他的有亲戚关系的表兄弟许贵结婚他居然没有来,我们马场村子里的人们感觉很是荒唐。许贵的母亲,许大婶却笑着对村子里的人们说:
“张泉不来我们家做客,这是有很多讲章的勒。”
大伙就都“哦”了一声,一副心知肚明的样子。原来这张泉,因为地皮的事,曾经与许家发生了那么一些不愉快的事情。
张泉没有任马场村领导之前,是马场最大的煤矿马家沟煤矿的老板。这马场在奢渡河的岸边,村子沿着河流往东延伸,背靠青山,山多坡多,山肚皮里发育了数不清的煤炭,改革开放初期的时候,小煤窑到处都是,后来逐渐被张泉父亲张刚的马家沟煤矿兼并。采煤一向是一个破坏生态环境的行业,马场的采煤就把周围的山体挖得垮塌得不成样子。马家沟煤矿开初的几年还算好,对当地的生态环境没有造成多大影响,后来随着采煤向山里面越进越深,马场背后的青山禁不住折腾,山体滑坡现象就开始出现了。
山体滑坡最厉害的是许贵家蔡家岩的责任地。有一年夏天的赶场天,我们马场的人在热闹的街市上突然听到一声巨响,随后就有大股的泥石流从蔡家岩大河般倾泻而下,许贵家的十亩责任地霎时间被泥石流淹没。泥石流过去几天,许贵带着弟弟许成去看灾情,看着在泥淖里挣扎满是泥污的玉米苗,弟弟许成对许贵说:
“哥,很明显,我们家的地是被张家挖垮的,要不是不会发生泥石流的。去找张家评理去。”
许贵却大声地把弟弟喝止:
“小孩子家不要乱说话。你去找人家,鬼来理你呀。爸爸他们去年给他修的水池钱,他都不拿呢。”
提到水池,许家寨的人有苦说不出。马家沟煤矿要建一个水池来蓄水,许贵的堂哥许文定就承包了修建水池的工程,许贵的爸爸和许家寨的人们就都跟着去修建水池,前前后后用了一个多月的时间,等到水池建成,张泉却以水池开了裂口为借口,不向许贵的爸爸他们付一分工钱。许文定他们去找张泉要了多次的债务,张泉依然坚持不付工钱,直到如今,十几年了,包括许文定在内,没有一个人讨到一个子儿的工钱。
弟弟许成就对着还在继续蔓延的泥石流骂道:
“******,欺人太甚。”
许贵听弟弟这样一说,却淡淡地说道:
“张家父子在我们马场做的欺人事,可真不少啦。我们家的地发生泥石流,既有天灾,又是人祸,不要多想了。忍吧。”
忍,这是许贵的父亲许家华的生活态度。蔡家岩发生泥石流,马场的人们建议许家华去找马家沟煤矿要求赔偿,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煤矿采煤导致了泥石流发生,马场的人们都说只要许家去找了张泉父子,他们肯定是不好意思推卸责任的,但许家华没有去。许家华说:
“人家财大气粗,即使真的能争取到赔偿,可我们以后肯定会有事情要找张家父子帮忙,免得得罪人,还是不去了。”
尽管历史已经进入了21世纪,但21世纪的农村,还是继续着谁有钱有势就是土霸王的潜规则。张家凭借马家沟煤矿,赚了钱,坐大了,就自然而然地做起了马场的土霸王了。在马场这块土地上,张泉父子随意征地圈地,没有人不买账的,唯一和张泉抗衡的,就是忍了张家十几年的许家华家。
许家华是老实巴交的农民,小时候读过几学书,也算是有些文化知识。但凡有些文化知识的人,都有自己的一套行事标准,也就是所谓的底线。张百万张泉与许家发生的不愉快的事情,就是张百万做事超越了许贵一家的底线。
进入新世纪后,马场的煤矿规范开发,张泉经营的马家沟煤矿在国家要求整顿的名单里,那时候有湖南人来马场投资,张泉就以近千万的巨款把煤矿转让了。不再搞煤矿生意的张泉开始转向房地产。张泉在马场的大寨小寨大肆买地,成了大地主。蒋家心田的田坝,有一半农田也被张泉买了去。那里也有许家的农田,张泉想买去,许家没有答应卖。张泉开始对许家耿耿于怀。
张泉逢人就说,许家忘本了,全是忘恩负义之徒。这话是大有来头的。
许家华育有三子一女,新世纪初,二儿子许贵跟女儿许蕾同时考进了师范学校,毕业后的工作安排,张泉帮了许家的忙。许贵与许蕾读师范的年月,我们那个西南小城的师范生还实行分配制度。每年师范生毕业季,为了能够分到好的地方,得到好的职位,有关系的毕业生就到处找关系走后门,许家没有人脉,就打算听天由命。
这时候,张泉却主动找上门来了。张泉进门后就直奔主题,说是为许贵许蕾的工作分配而来。
张泉对许家华说:
“许叔,小贵他们的工作分配现在可能都调配得差不多了,你们这么粗心,都不来找我问问,也好方便打听分配情况呀。”
许家华道:
“他大哥,找关系要钱啊,我们没权没势,芝麻大的官都不认识一个,想找关系也没有路子。”
张泉道:
“办法是人想的嘛。我们说难听的,在县里也认识几个人,他们的工作,多少是能帮些忙的。”
许家华道:
“听许贵说分配令已经下了,他跟许蕾都被分到公鸡山了。”
“公鸡山?那里是全县最偏远的地方啊,怎么能让他们去那里呢?”
“无所谓了。”
“我们马场难得出几个知识分子,许贵许蕾他们是我们的骄傲,他们读书时我们没有帮上什么忙,现在要分工作了,我们有义务帮扶一下的。”
张泉就说他托人去城里弄弄,一定要把许贵和许蕾的工作搞妥帖。
几天后,张泉驱车来到许家,说现在关系找晚了,只能就近安排一个在本乡工作,另外一个只能按原先的分配方案去了。后来许蕾就留在了本乡。张泉为许蕾改动了工作,许家也很感激。那几年许家杀年猪,总不忘砍一个火腿给张泉送去。后来许蕾出嫁,许家的火腿也不再送给张泉,张泉多半是有些不愉快的。更让张泉不愉快的是,他提出要买许家蒋家心田的土地,许家居然没有答应。
张泉买了蒋家心田的部分土地后,就准备建一个别墅。别墅开工后,开挖屋基,在许家不知情的情况下,许家靠近张泉修别墅的一块田地就被挖去大半,许家念旧情,也没有计较什么。
一天晚上,许贵突然从工作的地方公鸡山小学打电话回家,告诉家里人说,他突然被调往条件要比公鸡山小学更好一些的米罗小学,还是乡长亲自下的调令。许贵说,张泉之前给他打了电话,说起为他调动工作的事情。他觉得张泉是另有所图,许贵叫家里人提防张泉,如果张泉提到买地之类的事情,坚决不要答应他。
许贵是在公鸡山小学准备开学事宜,去开教师大会,得到自己被调往乡里的消息的。
那天早晨,许贵到学校后,一个同事迎面走来,就笑吟吟地道:
“许老师,你是来搬行李么。”
许贵虽然觉得这话有点怪怪的,但也没有过多在意。许贵照例去校长办公室领本学期课表的时候,校长老马却对许贵说:
“许老师,乡里下了命令,要调你进乡里工作,恭喜你啊。”
许贵吃惊地道:
“调我去乡里?谁下的命令,我什么都不知道呢。”
马校长也惊讶地道:
“不会吧,你也不知道么。这可是大事呀。”
许贵就道:
“真的不知道,没有人通知我呢。”
马校长猜测道:
“对了,你这些年在这里干工作的成绩有目共睹,乡里惜才,调你去担当大任呢。”
许贵笑道:
“马校长你真会开玩笑,说其他行业的人可以,你看我们这穷教师,有出人头地的一天么。”
马校长也笑道:
“总的来说吧,能进乡里工作是个好事情。”
许贵是个聪慧的人,之前他已经接到张泉给他打的电话,现在突然被调到乡里,他已经知道了其中的缘故,张泉要下什么棋子,他大概知道了一些。
张泉有一个同母异父的妹妹白小飞,十七八岁就嫁了人,后来离婚出来,来马场张家煤矿做事,结识了许贵的堂兄许林,这白小飞早经人事,喜欢挑逗年轻后生,许林禁不住白小飞的挑逗,竟与白小飞做成了那事,做了张泉的妹夫。张泉一直对许家的土地念念不忘,就请妹夫许林转弯,说他想买许家蒋家心田的土地的事情。
许林就找到许家华。许林对许家华说:
“叔,我哥他们别墅建成后,想找块地种菜吃,你家蒋家心田的那块地,他们想请你们转给他们呢。”
许家华就委婉地说:
“小林,这地说什么也不能给他们。不是我们不给,那块地里葬着你爷爷,咱留下来实在是为你们着想啊,自己的地,清明元宵之类的节日,去坟山扫扫墓,亮亮灯方便。”
在农村,祖坟是相当讲究的,许林听自己的叔叔如是说,也不再提买地的事情。张泉不死心,就直接向许贵摊牌。
某日,张泉与许贵在村里一家的酒席上遇见,张泉就直接向许贵说:
“兄弟,我的房子修好后,缺一块菜地,想向许叔他们买别墅后面的那块田,他们不答应卖,你能不能给说个情呢。”
许贵早知道张泉会来这一出戏,心下想长痛不如短痛,干脆直接回绝他算了,就道:
“大哥,地是老人们的,我也不好做主。你知道老人们守土情结严重,加上我爷爷的坟地又在那块田里,他们不把土地卖给你们,也是有原因的,还请你理解。”
张泉的脸色很难看。张泉买地未果,也不再提买地的事情,两家人表面上仍然和气地交往着。两家关系真正恶化,那就得说到后来掀起的煤矿赔偿风波了。
湖南人接手马家沟煤矿后,实行机械化作业,大量煤炭被开采出来,运往县城,换来大把大把的钞票,煤矿的规模也扩大了。张泉眼看马家沟煤矿比在自己手中时更红火,心里头有些不高兴,就想找湖南老板的麻烦。
不做煤老板的张泉主动跟马场的村民们站在一起。农民朴实而愚钝,许多事情需要有人点化才能付之行动,张泉就主动扮演了这样的角色。马场前些年被马家沟煤矿采煤导致滑坡或者地陷的土地,张泉就去找那些土地的主人,说现在有规定,矿区被毁的农田或者林场,可以找矿区按国家核定的地价进行赔偿。张泉发动了数百人,分成好几批,每天轮流去马家沟煤矿要求煤矿赔偿自己的土地损失。张泉经常指着田野里的庄稼对马场的农民说:
“你们看这庄稼,是不是没有前些年长的好?这是因为湖南人来后,马家沟煤矿扩大了规模,污染了空气环境,影响了庄稼的收成。去找湖南人赔偿去。”
有些愣头愣脑的村里人还真的去煤矿闹去了。这些人去煤矿上搞出了很多可笑的事情。有一个叫张二的,带着口粮,去马家沟煤矿进行抗议。这张二按照张泉的指示,去睡铁轨,拉电闸,严重破坏了煤矿作业,甚至差点酿成事故,被煤矿报了警,警方下令拘捕,蹲了好几天班房。
张二事件发生后,乡里派人来调查马场村民围困煤矿的事情,就有人悄悄地对乡里的人说这是张泉在背后搞的鬼。乡里就找村民们谈话,教育村民们要遵纪守法,有什么困难找乡里,不要去煤矿上惹事,人家来马场采煤,是在拉动地方经济大发展呢。但说归说,老百姓最直接的问题,乡里还是解决不了。比如说,村民的责任地被滑坡和泥石流毁掉了,找乡里,乡里满口答应一定会妥善解决,但几天后却踪影全无了。
张泉曾经粗略估计了一下,马场滑坡和泥石流造成的土地损失有上百亩,这些土地的赔偿问题都没有解决,按国家法律,这是必须解决的,但基层官场关系千万重,芝麻大点的事,你没有打点好各路财神,要办,实在是不好办。村民们无权无势,头脑也不活泛,很多事情自己去做,没有一个头绪,张泉就想把几百亩地的赔偿事宜揽过来,他为村民去办,然后再从中吃回扣。
张泉就上门一家一家的去动员和游说,几百亩地分属的四五十户人家,大多数都答应了把土地赔偿的交涉事宜交给张泉去办理。许家华家的土地有近十亩,如果按正规赔偿,在20万左右,张泉跟许家华达成协议,土地交给他去办理,事成后他收提成5万元,为了表示诚意,他还给了许家华1万元的定金。
许家华与张泉的协议被许贵知道后,许贵坚决反对。许贵对许家华说:
“你们被人耍了,都不知道?他张泉有那么好心,会主动为你们去整土地赔偿?他是看到有钱可赚,钻空子,损人利己。”
许家话木然地说:
“可是,我们已经收了他1万元。”
许贵义愤填膺地说:
“收了难道不可以退么,你们被人出卖了都不知道。”
到底农民没有见过世面,觉得一万块钱,到手了实在舍不得丢,许家华也没把钱退给张泉。那边土地赔偿的事情也一直搁浅着。
这样拖延了很长时间,一直悬而未决的马场矿山土地赔偿案终于在县里一个领导的干预下进入赔偿程序了。马场煤矿通知许家华去领土地赔偿费的前夜,许贵特别打电话嘱托父亲,立场要坚定,不要让张泉占到一点便宜。
听说许家领了款后,张泉就天天焦急地等待许家送钱过去。这天,许家华送钱来了。张泉在他那套耗资近百万的别墅里请许家华喝了名贵的龙井茶。许家华临走时把一个信封递给张泉,道:
“张大哥,谢谢你对我们的关心,这钱是拿来还你们的呢。”
张泉的媳妇小何明亮地收了钱。
许家华走出门不久,张泉就迫不及待地打开信封,点数钞票。
数着数着却皱起了眉头,生气地摔了一个杯子。
原来信封里只有1万元钱。张泉就大骂许家华。张泉从此对许家恨之入骨,逢人就骂许家忘恩负义。张泉说,他许家的祖坟在我屋子的后面,我会让他好看。这些话被许家华听了,老头子也很气恼,私下也骂道:
“妈的,什么好处他都想占,可是他又为我们做了些什么呢?马场的土地都是他张家挖煤炭挖垮的,那时候他赔谁家一分钱了?现在湖南人来为他擦屁股,他却像狗一样,也想来分一杯羹。真是贪得无厌呀。”
许贵也说道:说到底,他张家还欠咱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