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我身体很瘦弱，而且一直有咳嗽病，父亲希望我将来能成个健壮的好劳力。当时上小学每天要走二十里路，冬天，父亲怕我吸进冷风，要我戴口罩，这最让我反感，但我稍有怠慢必定会招致恶狠狠的责骂。我爱和小伙伴们打宝、打皇上、捉迷藏，冬天他限制我室外活动，可是，我怎么能抵制外面世界的诱惑呢？他还不让我喝生水。曾经有一段时间，他不知听谁说的，得咳嗽病的人不宜吃猪肉。记得过年时家里杀猪，看着人家有滋有味地吃红烧肉，我无精打采地啃着羊脖子。我一直认为那是一种折磨。我从来不认为自己有病，所以也不太听话，于是他总是对我恶语相加。他经常带我四处看病，良药苦口的感觉我体会最深。记得我曾偷偷地把汤药倒掉，把乡兽医站那兼给人看病的老兽医自制的粗糙得像驴粪一样的药丸当石子扔掉。上初二之前，他几乎一直没有停止过带我求医问药，同时还想当然地给我买鱼肝油之类的补药，另外如紫河车（胎盘）、蛤蚧、龟板等稀奇古怪的东西我都吃过。有一次，一个江湖郎中出了个偏方让我把蜥蜴放到鸡蛋里蒸熟服用，父亲抓了一只蜥蜴放在瓶子里一周多不死，只好作罢。我甚至想，如果生在乱世，我父亲没准会像华老栓一样给我吃人血馒头。父亲对我的关心大概只是在身体上。
对我，父亲不会宽容，只会伤害。我成长过程中的每一次挫折，他都没有放弃过对我的打击。父亲没有文化，一辈子只会种田放牧，他对我的批评从不讲究方式，他不止一次的呵斥和责骂一次次刺伤了我的自尊。我曾一度内向而自卑，我觉得在他眼里我怎么都不顺眼。他老是夸人家的孩子，从来不曾鼓励过我；他不能宽恕我的一点点错误，甚至因为放羊丢了羊棍，他会一连骂上好几天；有时因为走路的姿势、吃饭的动作都会招致他的斥责。慑于他的威严，我一直很驯顺，一般不与他正面交锋，我曾不止一次暗自发誓要离家出走，走出父亲无休止的责骂，但却没有勇气。
我从来没指望与父亲沟通，我认为我们父子两代人的沟通永远无法实现。我一直惯用的方法就是逃避，上初中后我就一直住校，除了寒暑假非回不可，平时周末也不愿多回。别的同学家里常来送点吃的用的，父亲也没时间来看我，我也不希望他们来看我，反觉得这样自在，不受太多约束，尽管学校条件差点，但心情不一样。
我高考两度失败，在父亲那里没有得到半点安慰。而且，每次考完后我灰溜溜地回到家里干活，他总是借题发挥，找茬训斥我。就说干活吧，我从前只管放羊，不多干地里活，因为放羊还可以看书。时间长了，放羊在行了，但干地里活就差了点，以至于与他一起干活时，他不是嫌慢了就是嫌粗了，还说我受苦没劲，当官没命。记得那年正月初六，父亲带着我和邻家三弟去耕地，到地里时刮起了黄风，因为父亲知道，等过两天我上学了就没时间了。此前我从没犁过地，我犁了好几埂，有一趟忘了踢犁铧，本来犁地是土往一个方向翻，我没踢犁铧就相当于在地中开了个中分。父亲一边呵斥着，一边一把夺过犁把，狠狠地将我甩在一边，他自己干去了。我呆呆地站在早春的黄风中，看着自己冻得发红的双手，欲哭无泪。我暗自对自己说：“这是‘扶犁黑手’吗？”我主意已定，要是再考不上大学，死我也不回这个家。
最后一次高考结束后，我估分太低还是回家劳动。有一天早上，父亲赶着毛驴车和我往田里走，那天他的心情似乎不错。对我说，考不上回来，娶婆姨！天下的农民一层呢。我二二地说，行，但是，有一点，你别日塌我。父亲无语。我想，他应该知道儿子长大了，需要尊重。
那年我考上了，那是我人生的一次转折。从我拿到分数单的那天起，父亲停止了对我的伤害，从此变得异常和蔼。上大学后，我在一首题为“黄土地的尴尬”的诗中对那块生我养我的土地进行了无情的诅咒：“祖祖辈辈耕种着愚昧，世世代代收获着贫穷”，甚至对父亲的严酷也耿耿于怀。
后来，我学会了宽容和理解。我明白了父亲对我所做的一切都是因为爱。其实，父亲的朴实和勤劳堪称典范，大概是他已饱尝了在黄土地啄食的艰辛，不愿让我再走他的路的缘故，所以“爱之切，言之也苛”。
父爱是伟大的，我不能忘却父亲给我的最深的爱，也不能忘记那缘于爱的伤害。
1998年5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