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十岁前还没照过相，而我父亲六十岁前仅有一张一寸小照，还是当年被公社评为优秀放牧员时戴着红花的照片。我儿子百天时拥有的个人照片比他六十岁的爷爷多得多，说来并不奇怪。
我上高中时父亲得了胃病，因为我们家孩子都上学，家里也没劳力，父亲还一边劳动，一边吃药，得病了得不到很好的休养，加之我高考落榜，加重了他的心理负担，病总是不见好。其实真说看病，他还固执地舍不得花钱，也从来没到大医院检查过。我一直想的是等我考上大学，一定带父亲到大医院看病。我偶尔听母亲说，父亲一度怀疑自己得了绝症。想到家里几个孩子，我高考落榜，妹妹和小弟都在上学，他觉得自己还没尽完做父亲的义务。每每说起这些，父亲总是黯然神伤。我在县城上学时，学校离家有一百多里，通常一学期最多回一次家。在我上学期间，父亲从来没有到过县城，他说城市人多，乱哄哄的，三转两转连个东南西北也摸不着，甚至连厕所都找不见。就在我复读的第二学期，父亲到县医院来看望一个住院的亲戚。我劝父亲顺便检查一下，他坚决不干，还说上次买的药吃了挺管用。我带父亲在一家小饭馆吃了碗面，准备送他到车站。路过一家照相馆时，父亲提议要照张相。以前，村里也时常有上门照相的，但父亲总是说，照那个干啥，费钱的。如果是以前，他要照相，我肯定会高兴地蹦起来；但那次我没有，当时我立即想到母亲说过的话，敏感地觉察到父亲话语背后的意图。我十分难过，但极力掩饰自己，父亲在我面前一直是说一不二的，以往我也不敢反驳，但那次我破了例。我表现出一副很不耐烦的样子：“走，照那个干啥？”父亲也不愿把话说穿，所以也没再坚持，于是就回家了。
后来，我考上了大学，父亲的胃病竟然不治而愈。想来父亲虽有点胃病，但更重的是心病。有时我也想，父亲老了，他确实没有一张像样的相片，如果哪天真有个什么意外，连张老像也没有，实在是件遗憾的事。有机会一定让他好好照张相。父亲每次来银川，大多是当天来当天走，实在赶不上车了最多住一天。去年初，我的儿子出生了，父亲喜出望外，在家里杀了一只大绵羯羊，用一个塑料编织袋一装扛上，美滋滋地来到银川。那次，他破天荒地住了三天。我曾要他照张相，他说：“不急，以后我还来呢。等天天（我儿子的小名）能抱出去的时候，我们再照。”父亲脸上洋溢着幸福的微笑。
1999年8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