撤领事裁判之权,所用民法、商法、治罪法无一不折衷于拿破仑之成宪,不可谓非修明法度也。内则集权中央,有内阁、外务、内务、司法、大藏,军务诸省;外则地方自治,有郡长、市长、村长、委员诸职,不可谓非讲求治术也。变易农法,奖励工商、铁道、运河、灯台、电信、桥梁、诸大工业无所不备,不可谓非挽回利权输进文明也。乃他人行之无不足以致太平,而埃及行之,非独无以救贫弱,且将不免于败亡,岂其事之有效有不效耶?毋亦诚意未孚,不务其实而务其名,徒以为涂饰耳目娱乐外人之用,未行之先,不暇推究,既行之后,遂无一不与国势民情相触,以至溃败决裂而不可收抬也。既种是因,应结是果,纵级惨酷,于人何尤。特是埃及已矣,而欧洲之帝国主义、民族主义已由近东而推至远东。凡与结接为构者,能无履霜坚冰之惧乎?虽然,吾不患他人之以埃及待我,而特患我之甘为埃及也。
光绪二十九年三月涉园主人序。
《法学协会杂志》序
(1911年7月)
管商诸子号称法学之祖,然不过为政治家思想之偏重法治,未尝认法律为一种科学,而分科研究之也。汉唐以后,但有笺注律令之学,绝少攻究法理之儒。至近世怵于欧美各国之强威,自摹仿战器工艺时代,渐进而窥见其法制之明备,颇有与吾古法家言相合。因此渐有研究欧洲法学者,光绪已亥以后,东游渐众,聪颖者率入其国法科。因文字之便利,朝受课程于讲室,夕即侈译,以饷祖国。斯时杂志之刊前后相继,称为极盛,鼓吹之力,中外知名,大吏渐为所动,未几而朝廷有考察宪政之使命,又未几而仿行立宪政体之国是定矣。
溯厥原因,虽至复杂,然当时输入法学,广刊杂志,不得谓无丝毫助力也。至今日,则所谓预备立宪者既四年矣。旧法之修改,暨新法之颁行,汇录而置之案,其高几可隐人,此法治之效果也。虽是欧美法制美备之国,尚不逮十二三,然返观社会,颇苦于朝廷立法之本意及法治国国民之本分,均有未甚了解者,则社会于法令之颁布,尚无有加以研究而纠正之、推阐之、指导之之故也。然以个人而研究法令,则智识有限,不如以学会共同研究之之所得为多。以学会研究之诚善矣,尤不如以杂志刊布之之所及者广。故以学会研究法学,以杂志发表研究法学之所得,诚为今日至急之事矣,约举其利,益有数端。
今朝廷设修订法律及编查宪政之馆,网罗中外明法之士,无虑数十人,又广延通才充顾问、谘议之选。然大率身任数事,精力未能专注,或更尸位素餐,无所可否,其实行握管起草者,不过三数人。此三数人之学问经验如何姑无暇论,以吾国幅员之广,风俗习惯之不同,政治历史之繁复,谓以三数人之智识,所发表可以通行无阻,无是理也。故近年所颁法令,其不利于实行者,实不胜枚举。然非身受其痛苦者,虽明知其不法,亦漠不相关。至执行之官吏,本相习无实行之观念,亦明知其不能实行而姑为奉行,且深利法令之不能实行,可预为诿卸之口实。若夫身受痛苦之人,则又以知识之不足,至无所控诉之时,横决暴动,以自为救济。然其借口以为横决之事实,又率非其所受痛苦真实之原因,因此法令之不善,反得借此以自匿,而永无改良之望。若有学会焉,于法令之已颁布而未善者,共相研究,指其得失,而加以纠正,以杂志公布于天下,则修订者可借为攻错,执行者可预为补救。即身受者亦可心知其故,而为正当之诉。愿此学会杂志之利一也。
且闻从事起草法令之人,亦有明知法令之未善,而不能救正者。则以政府意旨所在,或一二要人为迁谬锢蔽之论所劫制,甘以一时之感情,冒天下之不韪。新进下吏,或因利害所关而不敢争,或争矣而未见信,遂致前后抵触,违背法理之法令时时成为问题。若有学会焉,于法令之正在起草尚未颁行之际,预为研究,凡今日政府所易蹈之谬误,先为痛论其得失,则政府或有所顾忌,未敢任意杂以私见,即起草诸君之稍明法理者,亦可借以自壮,不敢终于缄默。此学会杂志之利二也。
凡法律之解释最易起疑问,有同一条文而当事者双方各主张自己之利益,各有坚卓之理由者。故各国解释法律之书,汗牛充栋,学派颇多。其他施行细则、判例、批评等应用之际,疏解之方,亦至不一致。然立法之本意决无甘违反人情者,法律而有不顺人情,非字句之偶疏,即解释之或歧耳。故法律解释之当否,其关系甚巨,其权决不能全委之官吏,必有学者以为之监督补助。盖官吏因其地位感情之不同,而观念遂淆,或至徇一时之利害。若学者则以学理人情为标准,必能顾世界之公论。故若有学会杂志,于已颁行之法令共为研究,而加以笺注、解释,则非特可祛解法令之弊,且可妨官吏曲法之害,庶可得公平之结果。此学会杂志之利三也。
且法律文字虽谨严,而意义则包含甚广,往往手段则如此,目的则在彼,以普通人之见解观察之颇易失其精意。如本为保护多数之权利也,或误为增加义务;本为增进多数之幸福也,或疑为限制自由;或较旧法为严,而反以为宽,或视旧法为轻,而反以为重;或本已概括,而指为疏漏;或本为防遏,而疑为奖励。非有学者将法律之精意,时时推阐之、演绎之,作为浅说,以指导国民,则虽有最良之法令,而吾民不能心知其意,因疑俱之故,不特不能食良法之利,或反酿成恶果。若有学会焉,共相研究,而以杂志发表之,则推行之际,补助必多。此学会杂志之利四也。
综以上数利观之,则今日法学杂志之刊,诚宜多多益善矣。乃环观海内外,凡六七年前留学界所刊行之杂志,已十不存一,而海内新刊之专攻法学、能备上述数利者尤为绝少,是不特于向者鼓吹输入之功实为未竟。即如从前笺注律令之勤,亦觉未逮,宪政前途其将焉赖,元济颇以为虑,不揣谫陋,今年与同人在上海创立法政杂志社,月刊杂志一册,冀上助宪政之进行,下为社会谋幸福。今发行亦数月矣,乃者吾乡明法诸子,于杭州行政长官所驻之地,有法学协会之集合,以研究法学为宗旨,而以杂志报导所研究之状况及结果。将即日出版,书来问序于元济,因将平日所怀之意见,及吾国法治之现象,述其所感而为之序。
《浙江图书馆善本书目甲编》序
(1937年2月)
陈子叔亮长浙江省立图书馆有年,去岁冬于馆创设全浙文献展览会。余往观者再,虽公私藏弆未能尽致,然幐帙满前,吾浙文物之盛可以概见。越二月,以所辑馆藏善本书目甲编视余。余惟浙中藏书素页殊誉,宋元之世绵邈勿论。于明有钱塘妙赏楼高氏、嘉兴万卷堂项氏、山阴淡生堂祁氏、会稽世学楼钮氏、鄞万卷楼丰氏、天一阁范氏、兰溪少室山房胡氏。
于清有仁和小山堂赵氏、玉玲珑阁龚氏、寿松堂孙氏、欣托山房汪氏、椒园沈氏、丹铅精舍劳氏、琳琅秘室胡氏、结一庐朱氏、钱塘瓶花斋吴氏、振绮堂汪氏、抱经堂卢氏、婕影园何氏、嘉惠堂丁氏、海宁道古楼马氏、得树楼查氏、向山阁陈氏、拜经楼昊氏、别下斋蒋氏、嘉兴静惕堂曹氏、清仪阁张氏、秀水潜采堂朱氏、平湖味梦轩钱氏、小重山馆胡氏、石门讲习堂吕氏、桐乡文瑞楼金氏、裘杆楼汪氏、知不足斋鲍氏、归安芳椒堂严氏、咫进斋姚氏、皕宋楼陆氏、乌程暝琴山馆刘氏、德清鉴止水斋许氏、鄞云在楼陈氏、双韭山房全氏、抱经楼卢氏、山阴鸣野山房沈氏、瓞瓜堂周氏、萧山十万卷楼王氏、湖海楼陈氏。
即吾海盐,如胡孝辕之好古堂、张文鱼之石鼓亭、马笏斋之汉唐斋、黄椒叔之醉经楼、及余家之涉园,当其盛时亦尝充箱照轸,辉耀一世,或百年或数十年。堂构凋零,五厄时至,销沉飘堕,莫可究诘。琳琅万卷,化为烟云,东观石渠,徒留后人凭弔之迹。独无一兀峙岿然灵光,而菁华亦既耗竭矣。七阁之建,逾二百载,东南存者,厥唯文澜。虽中更丧乱,而鸿编巨简,散者复聚,佚者复完。典册有灵,神物呵护,省馆得是以为之基。主其事者钱章二子,精研国故,思有以光大之。博收广采,日有增益,叔谅规随,克竟其志。自宋讫明,精椠名钞凡得六百余种。而浙人著述有四之一,其在今日洵难能而可贵矣。自兹以往,倘能尽集乡贤遗著,荟萃一堂,更取宋之临安书棚、元之西湖书院、明之闵凌二氏、套板诸旧本而附益之,使全浙之文献充实光辉与湖山而益寿,岂不懿欤?吾知叔谅必有取于是矣!民国纪元二十有六年二月海盐张元济。
《马相伯先生年谱》序
(1939年11月14日)
余闻相伯先生死于谅山之讯。哀其以大耋之年,不获宁居一室,被迫远徙,殒身于千里炎徼之外,为之悲愤者不置。越四日,张子若谷以书来,言己辑先生年谱,欲谋梓行。又三日,过余所,视余以全稿。自言与先生同为天主教徒,幼时肄业震旦学院,出先生门下。暇辄诣土山湾先生所居道院,聆所述生平经历,既归必笔而存之。自先生留居南京后,不得复见。乃遍搜时人著述,参以所闻,辑为是谱。会先生年届百龄,分日排登中美日报,以饷世人之欲知先生者。今哲人萎矣,窃思以是传诸久远,又指卷中所记蔡元培、梁启超、汪康年与余从先生习腊丁文事示余。余与三君皆同年挚友,意当时或同有兹约,而又余与汪君皆未能实行。然竟获厕于私淑之列,亦弥自欣幸也。戊戌政变,余谪南下,侨居海上,始识先生。
一日与谈泰西科学之盛,先生徐言科学必有其大原,且世人又何以能知科学。余乃知先生深于教理,与世之以祸福感人者迥不相侔。数十年来,未忘斯语。张子许以其稿留余所,阅读既竟,窃叹以先生之学之才,未能一展其用。于内则仅至山东督制机器,勘查矿产;于外则仅参赞东京使署,襄助高丽举办新政,至议辟九龙商埠。且未采行,在美贷金设银行,又成而被驳。怀奇不遇,壹郁谁语?赖有是谱,聊以识其言行。师弟之情,有足多者,张子语余。先生尚有手书随使高句丽日记,暨所储中西名籍,寄赠丹阳图书馆。旅沪同乡会为之运至故里,尚未发箧而城已陷,且大火,恐书毁矣,使存者,谱中事必可裒益多许。相与感喟者久之,余悲先生之病殁蛮荒,而犹幸其能得高弟以传诸不朽也。因序而归之,读是编者,其亦有山高水长之思也夫。
《德诗汉译》序
(1939年1月)
昔尝读玄奘三藏法师传。当时翻译经文,有证义、缀文、笔受诸职,有字学证梵语梵文诸大德为之赞助,其后又有于志宁、来济、许敬宗、薛元超、李义、杜正伦等时为阅看,随时润色。盖两国文字迥殊,沟而通之,若是乎其难其慎也。海通以还,译学大启。异城名编,日新月盛。顾未闻由援唐世译经之例以从事者,余友侯官严几道,少习英文,归修汉学。其自定迻译之例,一反当世苟简之为。厥例有三,日信达雅,读其成书,殆无愧色。窃尝闻其绪论,谓译词章家言,最为不易。盖词章由文字而生,文字已移,词章何所附丽,牵强附会,必有害辞害志之失。余于英文所造极浅,然聆其言而深信,近有创真译之说者,关节脉络,一仍其朔。仅摘其所涵之实义,易以相对之辞,诘屈聱牙,不可卒读,即读之亦如坠五里雾中。
此穷而思遁之术,自欺欺人,未可为训者也。吴兴应君溥泉,幼怀壮志,间关求学,初之英伦,转而之德,诵其诗人戈德翕雷诸家之作,咏叹流连。谓其能感发人之善心,译之以饷国人。一日袖以示余,余受而读之,训词深厚不懈,而及于古。余不能诵其原作,然可决其证义缀文之际必极矜慎。溥泉语余,非独不敢违其意,即其词采、其音节,亦一一以两国之言文求其诉合而无间焉。此严几道所视为难者,而君乃黾勉以赴之,雄文健笔,洵加人一等矣。原有序,言彼邦之诗明畅浅显,能使读者变化气质,余窃请进一解。倘能更以极明浅之文,恒习之序,别译一编,使如白香山诗,老妪都解。则所以激发吾国人者,其收效不益广且远乎。或以为俯徇时好,则非余之所望于溥泉者也。时民国纪元二十有八年元月,海盐张元济序。
《美国不动产抵押放款之研究》序
(1939年10月)
徐子旭瀛,肄业南洋公学,余方摄理校事,知其劬学励行笃实,异于侪辈。既卒业,游学北美,归国从政,先后长上海特区法院尤久。尝过余语,其行诣之笃实,一如其在学时。一日携其哲嗣贤怀君所撰《美国不动产抵押放款之研究》际余,谓是在美国康乃尔(Comell)大学习银行学报满考绩之作,欲得余序,以弁卷首。余未交贤怀君,然因父以知子,断必能不负所学也。留案头数月,余读之竟,窃有所感。美,富国也,其利商重农之政尤为世所称道。然在七十余年前,犹未有国家银行。设于各州者,地方银行耳。亦州自为政,而资本之■(“支力”),竞争之滥,管理之肤率,农与商交困,而农为尤。至一八六三年,《国家银行法》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