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勿标讲求西学之名。吾国同文馆、广方言馆、船政学堂、水陆师学堂之设,皆以通商订约。因故皆隶于总理衙门,故所习者人亦目为洋学,而学堂遂与旧有之学校判然为二,此可哂者也。泰西教育之法,莫不就其本国之民质、俗尚、教宗、政体以为之基础,各有其独立之道而不可以强同。一切教授规则皆受成于部,凡所损益,一以国民精神为主,故学成之辈,无不知爱其国、卫其种。中国开化甚早,立国已数千年,亦自有其不可不学之事,何必舍己芸人?窃谓今日设学亦宜抱定此意,必学为中国人,不学为外国人。然又非中学为体,西学为用之谓也。吾儒言修齐治平,宁非西儒言Physics and philosophy,宁非体是之肤论,吾未敢言。吾之意在欲取泰西种种学术,以与吾国之民质、俗尚、教宗、政体相为调剂,扫腐儒之陈说,而振新吾国民之精神耳。
一、勿以洋文为常课。语言文字者,生民之大用,立国之精神也。未有语言文字亡而其国尚能存者。近人译日本高田早苗所著国家原理,论之最详。俄亡波兰而强习俄语,美据菲律宾而议用英文。灭国手段,此为最酷。各国教会入华为传教计,故竞设西文学堂。昔之人不暇审察,贸贸然踵而行之。至于今日,或英、或法、或德、或俄、或日本,樊然并举。彼国之人亦遂欣焉以助其成,盖欲储为异日之用也。夫我国立学而他日可收为己用,此中利害盖可见矣。今设学堂,惟省会及通商各埠可别立洋文一科,余悉用华文教授。庶于教育之道不至背驰,可以保持国民自立之性,亦可以杜塞旧党汉奸之诟。
一、勿以外人主持学事。尝闻美人之言曰,支那财赋之权在英,军事之权在德,教育之权吾美人其勿失之。斯言之可畏也!国家之气恃教育以维系之,此为何事,岂可授之外人者?自学堂有讲求西学之名而根本既歧,施行遂误。彼见吾国人之中无所主也,乃阴使其攘窃之计。不肖者肥其囊橐,行黠者植其羽翼,而学堂人才遂不复为中国有矣。吾友伍昭扆为余言,洋人之为吾国教习者尝曰Any thing is good enough for Chinese,呜呼,吾国人曷三思之!
一、勿滥读四书五经。往圣大义微言,髫龀之子讵能解悟,强令诵习,徒耗丧脑力而已。天下事唯求其是,断非可以意气争。四书五经虽先圣遗训,而不宜于蒙养。至于今日要已大明,则又何必故为袒护乎?愚意论孟二子只宜中学,其他诸经必列专门,非普通毕业者不令讲授,似于尊经重道之意亦未尝刺缪也。
一、勿沿用洋人课本。童子于入学之始,脑质空灵;先入一误,始终难拔。无论洋文读本宜自编纂,即华文教科书各教会学堂所刊者,大都以阐扬彼教为宗旨,亦取径迥别。与中学绝无关合,愚意均不可用。最上速自译编,其次则集通儒取旧有各本详加改订。虽未必佳而流弊要较少矣。
一、勿留学生驻堂。房膳滋费,弊一。高明之士易逾闲检,留之生事,去之丧才。欲筹两全,实无良策,弊二。办事各员终日营营,均重食宿,而干预教育之事愈离愈远,弊三。窃谓前此学堂寥寥,有异方就学者,自不得不尽宿堂中,以免羁旅之苦。今奉明诏,各省遍设学堂,入学者必系土著。朝集暮散,毫无窒碍。即论经费,所省亦不少也。
一、勿给学生膏火。此事京师大学堂、北洋头二等学堂、南洋公学已行之,恐边省借风气未开,欲得是以为鼓舞,则国家糜费必多,学生成就必少,而他日亦无推广之望矣。
一、勿轻用外省人为教习。八股既废,号读书者方哓哓然虑无以为生。学堂教习若悉招自外省,则本省士子群起疵议,而种种阻碍因之以生。胡文忠办厘金,系用本地绅儒,最为有见,可师其意。本省士夫有通达者固宜礼聘,否亦只可聘一外省人为导,余乃以土著充之。
一、勿滥派游学。近年以来,无人不称游学日本之善。余谓为一人计则是,为大局计则非也。民质、俗尚、教宗、政体不能尽同,一岁三百元。用之中国可教数人;若派游学只一人耳,且普通学未习,远适异国仍入预科,又何取乎。今设学堂既重普及,则教育之事只宜推广于国中,而不恢张于域外也。
右首二则为兴学宗旨,次二则为最要办法,次三则为学堂通病,宜谋改良。余则为阁下特别言之,然亦不限于一隅也。管蠡之见,无裨高深。聊自贡其所知耳。
题颜骏人属书董玄宰所进明思陵金笺画扇
(1946年11月30日)
董玄宰进思陵画扇纸,用金制。杨见山言为内府所造,纸质金地,坚致灿烂,精妙绝伦,无论今日不可复得,即在三百年前亦非凡品。东坡城题澄心堂纸云:一番曾作百金收。骏人重见,属于笺上作之。余以有佛头着粪之嫌,谨以此句移题。民国三十五年十一月三十日。
题李笋香先生遗像
上海李子曾耀,出示其先德笋香先生遗像,岸然道貌,瞻仰生敬。先生生当乾隆中叶,博览群书,搜罗凡八千余种,筑慈云楼以为弆藏之所。著述宏富,尤邃易学。群吾园于城之西南隅,奉板舆以周览,屡经兵燹,今与书俱废矣!遗像为王埙所写,改七芗补寒林积雪,竹石萧疏,可称名笔。云仍世守,数典不忘,重付装池,美哉堂构已。
甲申合郡同集鸳湖修锲记
(1933年3月28日)
去岁夏五月,余以病移居匡庐之牯牛岭。葛君稚威继至,同居者旬日,迫谈光绪甲申同试郡城事。忽忽五十年,如在目前。历数侪辈,大半化为异物,为之欷歔者不置。词蔚曰:昔科举未废,入学后六十年有重游泮水之典。今虽时移世易,乡党间犹私相举行。吾辈相距仅十年矣,曷先事会合,以为异日之券乎。余日诺,未几同归上海,以所言告之郑君折三、王君伯鉴,咸用鼓舞。既而词蔚有事于桐乡。道出郡城。语钱君伯英、李君子牧,其至桐乡,又与程君可堂、朱君玉坡、周君渊如、张君仲愉相见,备述其事,意悉相合,且约各举所知以告。余亦寓书顾君莲府,复书至。知吾邑存七人,乃与词蔚约以今春为期,不数月而伯英、莲府、子牧又先后殂谢。词蔚书至,谓今所知者仅三十七人。时事无常,不可再缓。因订于旧历之上巳日,同集于郡城之寄园,效修禊故事,所以联旧谊,叙幽情也。科举之制,所习不宜于今日,故人皆厌弃。光绪戊戌,先帝励精图治。
余亦尝以废科举兴学校力陈于朝,康君长素留居京师,倡议变法,诏罢科举。长素以为未足,余亟劝之,姑尽力于学校,勿及余事,长素不从,益猛进,而政局遽变。其后虽不能易吾辈之所言,而主学校者不能得其真意。至于今逾三十年,而所习之胜于科举者安在,且或有诋为洋八股者。而士习之虚浮,官途之猥杂,视科举末流殆犹甚焉。夫人情既有所厌,别悬一境以为向往之的。迨不能如其所期,反而思其习处之境,又若甚有余恋。余于今不能无所感,不知吾同人又有感焉否也。再一二十年,科举之事恐无有能知之者。而言之者吾辈皆厕身科举中。则今日之举,其又乌可以已耶。回思昔年,府院两试,逾日一场,并肩而进,风檐寸晷,握笔疾书,纳卷而出,则互招朋类。相与述其所作文字及场中琐事,以为笑乐,及今思之,犹有余欢。余甚望在后此十年,今之同人联袂重来,亘赓采芹、采藻之章。复追思夫今日之乐,以为言笑之助,且更冀夫彼时之后进,能实副吾之厚期,而不授人犹夫昔之科举之诮也。民国纪元二十二年旧历癸酉季春三日记。
高翰卿先生八十寿序
(1943年)
世界万物所以维持于不敝者,赖其本身有新陈代谢之能。人为万物之灵,则又常以其人为之能而补其天赋之不足。其施于人之知识者曰学术;施于体质曰医药。古人有言曰:乐只君子,万寿无期;又曰:乐只君子,万寿无疆,盖实见夫人之寿固有不可限量者在也。吾友高君翰卿行年八十,精力弥满,无毫发衰老之态,人皆谓由是而九十焉,而百岁焉,可以寿者。而余则谓此乌足以言君寿也。君生平所经营者有二:曰商务印书馆;曰五洲大药房。由前所为,则浚瀹人之神智,可以常为新民;由后所为,则搜采吾国未有之药物,可以免人于赢病。余少君三岁,共事于商务印书馆者二十余年。余以精力不逮先引退,而君犹矻矻不稍暇;既而以继起有人,乃退而致力于五洲大药房。岂君固无一日不以寿此寿人为志者,使兹二事皆能藉君之精神,历久而不坏。吾中国可以旧邦而获新命,全国国民皆优游于饮和食德之天,则谓斯世斯人之寿皆君之所赋与可也。然则君之寿又岂可以限量乎哉?凡斯二者,皆所以展拓其新陈代谢之能,而尤足救吾中国今日之贫敝,而使之返衰弱而为盛强。而于商务印书馆之事,仍无不分其心力为之,筹划周至,以备在事者之采择。
祭四弟文
(1892年7月)
维光绪十有八年秋七月,弟丧之十九日,兄济归自京师,谨致祭而成服焉。因述其悲悼之怀曰:
嗟夫天地,胡为而生汝哉?既生汝不畀汝以年,而又阨以艰难困苦之遇。呜呼!天何酷乎?弟少不得于父,出居姨氏。年十岁遭父丧,家贫,布衣蔬食几不给。婢仆去,炊汲事亦时时任之。读无师,一灯荧然,尝独学焉,如是者几十年。今少舒其困,而天又夺弟以去。呜呼!天何酷乎?弟少余五岁,余幼好弄,难就外傅,暇辄从弟戏,弟亦暱就余。余知弟之可与同乐,而不谓此乐之不可终也。呜呼痛哉!余年十四侍母归于乡,兄弟三人师榴生舅氏。师责余,弟辄为余泣,盖乎足之谊,有发乎天性之挚者。呜呼!余何不幸而不能有是弟耶?明年吾父段,又明年,余学于查师,不获与弟偕。弟亦出就学,睽隔二三里,朝夕不相见。余甚痛父方殁而即弃弟如遗也。冬,吾母偕父丧归自粤。伯兄从余三人聚处者又数年,弟始学于兄,旋不择,原就余,余严于兄而弟不怨也。又三年兄去粤,余益严。弟益惮,读少懈,余辄墓箠楚焉。入又畏吾母,有所欲悉不敢言。余默窥之,询再四终不答。时大妹在室,犹稍稍告之。又明年,大妹适冯氏,弟更无可言,而弟之病即在是矣。呜呼!是谁之过欤?夫人未及冠而有童心,宜也。
余独何责于弟乎,夫弟受余责而余得教弟以有成,光大我门闾,显扬我宗祖,余犹可自解也。而余已悔之不暇矣,而况其至于此乎。诚早知其如此而又何忍焉,且弟何不才而余责之若此也,余又何能而竟责弟若此也。而弟至死不怨焉。呜呼!余何不幸而不能有是弟耶?弟少有大志,不屑于文字,慕汉班超之为人。有述弓矢拳勇事者,闻之终日无倦容。余不忍遏其志,夫不遏其志诚是也。不惟不范之,而又且纵之,是即所以死弟矣。呜呼!是谁之过欤?前年弟得咯血疾,其始也不敢言。继又作,母奔告于余。余哀之曰:是足以丧弟之命矣。而孰料其如此其速也,呜呼痛哉!初弟之未病也,尝与余侍母侧。母指弟而言曰:是子也吾不能望其成立。余闻言牵母衣泣,而弟独谈笑自若。若为不闻者,呜呼!弟其知命耶!余犹幸母言之不中而不谓其竟效也。呜呼痛哉!余与兄拙于言辞,尤寡断。有相欺侮者,初不觉也。弟辄抗拒之,辩论千言,无少屈,故人多惮焉。吾父之殁至今十一年矣,其中疑难挫折之事不可以偻指计也。余每踌躇计无出,商诸弟,弟一言而决。己丑冬。母为余娶妇,时余举于乡,以事至省。内外事悉以委弟,弟处之绰绰有余裕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