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是圣上英明吧,唐与正的奏禀,被宰相王淮禀明朝廷,圣上亦知,说到底,这不过是无聊的文人相争引发的一场官司,朱唐二人都无可治之罪,于是,圣上降旨,唐与正官复原职,朱熹容后再调官。双方都作了抚慰,自此天下太平。可是,他们都忘了严蕊,忘了这个小小的倔犟的女子,她的存在,被所有人都忽略了。没人关心她的死活,甚至连唐与正,也不曾动问过她一句。
于是,严蕊便由台州被押至了绍兴。绍兴的知州原是朱晦庵的同道,乃道学之士,平生最厌的便是风月颜色、妩媚情致。他的一身骨肉都是铁做的,无一丝一毫的体恤之心。严蕊天生的娇弱,在他眼中竟成了拷问的理由,对她施以百般折磨,不留半点情面。其实,就算他本非道学之士,便只为奉承上司朱熹,这拷打的一关,严蕊也是逃不掉的,他对严蕊,又如何会假以辞色呢?于是,绍兴的月余押禁,竟又是一番刑拷。真正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啊!
那时的天气,已经到了冬天了吧。此刻,我在冬夜的灯下闭上眼,仿佛听到耳边有寒凉的北风,从绍兴的街头逐往巷陌,又将满天的阴霾搅成一场飘雪,洒满树梢、房檐。
始终不能明白,苦寒的牢狱中,严蕊究竟是凭了怎样的信念支撑着自己,不折腰,不媚颜,自正自清,忍受折磨的呢?这样的一个女子,叫人从心里生出怜爱与敬意,而在她自己,却只是做好本我,如同远处的一抹云影,去留无意,轻盈地越过寒潭暖水,飘然远行。
收监的漫长时日,严蕊苦度着光阴。其实,只要她说出与唐与正有染,最多也只是杖罪。而这杖罪,她是早已经受过了的,绝不至重。那狱卒无论出于真情假意,都曾好言劝慰,道:“你至此仍不明白吗?堂上加你刑罚,不过是要你招认,重不过是杖罪,况且,已经杖断过了,罪无重科。你何苦在这里苦苦熬着,受这番苦楚呢?只要招了,就无事了。”
严蕊闻言,款款一笑,一双明眸掠过窗外,掠过寂寂的天空。那样的一双明眸,无论容颜多么憔悴,那眸子里盛着的清澈与干净,始终能够穿透岁月,穿透红尘,穿透世上一切卑俗可鄙的人心。她庄容道:“身为贱妓,纵是与唐太守有滥,料亦不至死罪。然是非真伪,岂可妄言以污士大夫,虽死不可诬也。”
可敬可叹啊!
原来,他的罔顾,他的不置可否,他的一再漠视,在她眼中,竟都不曾留半点阴影。她的心只守着人世的至理,守着为人的一点根本,任这世间如何冷漠丑陋,她那春风般温暖的胸膛,清水般洁净的灵魂,永远也不会改变。
这时,朱熹调离了两浙,改作他任。那一意讨好他的绍兴知州,亦因严蕊的坚不改辞,以及上司的改任,将她放了出来。然而,她太过倔犟的秉性,终究令这知州恼羞成怒,临行前,竟又对她重加一顿杖责,这才放她出了监。
严蕊出得监来,一身创痛,几乎死去,在行馆卧床月余,不能见客。而此刻,她的身价竟比从前更高,到了门庭若市的地步。世人见她宁死不屈,高义亮节,都对她肃然起敬。她那小小的行馆前,石子路上重又站满了渴慕的人。此时的人们,不为她色艺所引,却是被她的气节所感,以他们自己的方式对她进行了声援。到了此时,严蕊的寒香冷蕊,终于被这人世所承认并推崇。虽然她不是道学家,却以她自己的行动,将那所谓的道学家踩在了足下。
而这一刻,那年轻的唐知州,依旧不曾出现。
也许,他是出现过的吧,只是,不再有人注意到他罢了。说到底,他的名字,亦是托了严蕊的一缕清韵,方才留在了史籍中。严蕊的侠与义,堪与古人相比,比之英雄亦不差分毫,这样的女子,是注定要青史留名的。而那风流的台州太守,只因桃花树下偶然的一个回顾,竟也因此成就了一番轶事,这样的际遇,也着实叫人称奇了。
只是,严蕊的心,已经完全灰冷了。两个月的牢狱之苦,让她完全看透了风月场中的表面繁华,更看透了所谓的人心原是如此的凉薄与冷漠。虽朱熹改调,圣上亦言:“若非当时听了两家之言,未偏朱熹的一面之词贬了唐与正,这有义气的女子,岂不冤屈了吗?”然而,严蕊的心,却是再也不会暖过来了。桃花谢了满地,月华亦掩在了乌云之下。她的心,只想寻一个安静稳妥的所在,平淡以终老。
岳霖的出现,对严蕊而言,或许便是这尘世的一滴甘霖。朱熹调任后,岳霖为浙东提点刑狱公事。到任的那天,正值春天,百花初绽,莺啼燕咤,江南的垂柳染绿了野涧山溪,亦将严蕊的命运,在此作了一个最清逸的转折。
新官到任,总是有一番热闹的,大开筵宴,贺客如潮,场面如烟花般繁华耀眼。华宴之上,营妓前来拜贺,岳霖不问旁人,只问哪一个是严蕊,严蕊应声而出,那一刻,风色温柔,天气和暖,而严蕊,憔悴,冷峭,清俊,人群中宛若凤栖鸡群,卓然于众女之上。
岳霖的眼中,流过一道暖光,他温言道:“严蕊,久闻你长于词章,今日,且将你的心事作成一首词,诉诸于我,我自有道理。”
一时,全场静默。
春天的风又拂了过来,迢迢万里,依依行来,吹乱了漫天的杨花与柳絮,也吹来了山野中清新的空气。严蕊冷然而立,沉吟了片刻,缓缓吟道:
不是爱风尘,似被前缘误。花落花开自有时,总赖东君主。去也终须去,住也如何住?若得山花插满头,莫问奴归处!
——《卜算子》
桃花如雨,落满红尘,亦落了满地的委婉。词里一字一句,都是心愿,却又不卑不亢,平淡自持。那一刻,迢迢万里的东风,终于映上了严蕊清俊的素颜。花开花落,今世前缘,一腔柔情,一怀愁绪,一颗清正自守的心,就在这春天温柔的风里,化作了一树明艳的桃花,殷殷地绽放。
原来,所有这一切,都只是一场辜负啊!春风辜负了桃花,桃花辜负了红颜,而红颜,早已辜负了那一段最绚美的韶华。而今,她是要去了,去到那山水之中,云深不知处,去到那红尘闹市之间,以一领青蓑,担一场江南的斜风细雨,作一个尘世逍遥的旅人。不要留,不要寻,她自有她的归途。
我的手指,长久地停留在这首词上,泪水悄然滑落。严蕊,以她一生的韶华,一生的美丽作代价,所求的,只是任山花插满发际的自由,任岁月如水滑落的自在,何其可叹,何其可怜啊!
籍中记载,岳霖为此词所感,当场取了妓籍,脱了严蕊的籍,与她从良。而在另一个演义里,则是岳霖不仅脱了严蕊的妓籍,亦判令她出了狱,放她自由。
两处的故事,在这里有了分歧,而其实,谁又会详加追究呢?岳霖的大度与怜惜,严蕊的标格与才情,这才是故事里最重要的部分。其他的,不过是陪衬罢了。
据说,从良后的严蕊,因孤标傲世的风骨及其绝色的容颜,竟有千金之市,求聘者无数。然而,金钱是做不得数的,一如官爵名利,都承不得一个女子的一世,这一点,严蕊自是深知,于是,她取中的,是一个宗室近属子弟。
那宗室本是丧偶之人,满心的悲伤,被朋友拉至严蕊馆中散心,他的愁眉与忧郁,让严蕊似乎看到了一点点人心的真诚。至少,在那样的年代,一个男子肯为妻子忧伤不已,已是极其难得的了。于是,二人相偕,郎情妾意,那宗室终究娶了严蕊去,此后竟不曾再娶,与严蕊二人厮守到老,得享天年。
“若得山花插满头,莫问奴归处。”那山花,便是这样,插在了那如云的发鬓之上了吗?
终究有些不甘。如此奇绝的女子,她的终局,竟是这样平淡无奇!可是,谁又能说这不是一个好的结局呢?对一个女子而言,找一个可靠的人,将他的怀抱温暖自己的一生,也是一种幸福了吧。
轻轻合上书页,我望向窗外,夜色已深,一弯弦月如钩,冷冷地凝望着尘世。那一场春风里的故事,那一番奇异的命运的际遇,早已湮没在了尘世之间。她的来处,是一场华美的绽放,而她的去处,也只是这样的沉寂,一树红白都嫁与了东风,在墙内寂寂地开放。
其实,还有什么可遗憾的呢?东风总是要来的,无论时光如何变迁,那款款的东风,总是会将湿润的雾气,凝成桃花上的露珠,凝成一段悠悠的往事。而那个叫严蕊的妓女,那才情出世、品格清奇的绝世女子,就这样留在了人们的传说之中,永不泯灭。
陌上看花人——苏小小
西泠桥畔,她荷起花锄,将裙带挽成相思,种下一枚红豆。
湖上的风浩荡澄明,两岸有青山脉脉,亘古的清幽穿越湖水,将吴越风情凝固成一袭风烟,袅袅飞升。这尘世是如此美丽,只是,她不爱。虽然她很明白,只要她停下油壁香车,回首处,便会有无数的多情公子、清雅文士,在她的红绡裙边驻留不去,只为能与她一夕清谈,品几句诗词雅调,偶尔,听她歌一曲清婉的酒谣。
可是,这一切她都不爱。因为,她爱的人,不在这里。
她叹了口气,将红豆埋进土中。红豆莹润的色泽被尘埃掩去,她觉得,这红豆已种在了她的心里,在她的心门前,结一枚叫做忧伤的果实。她幽幽地垂着头,想,它是不会开花了吧?她匆匆韶华里这唯一的心事,怕是要待时光流到尽头,方能长成一株纤细的绛珠草,在湖风下迎风摇摆,轻吐她不能说出的惘然与忧伤。
她举目望向湖水深处。落日下飞起一群晚鸦,漆黑的翅膀划过几行炊烟。她抬起纤腕,凌空转折,写下他的名字。他的名字,在她心里百转千回,却于唇角结了一个梅花烙,尘封了她所有的祈盼。她知道,他的名字只能写在风里,那红豆不过是一个虚弱的等待,岁岁年年,也结不出一枝并蒂的莲花。
或许,这便是她想要的吧。她原是这尘世无缘的过客,行过了湖烟山岚,为世人留一个纤弱的影子。她婉丽的容颜是隔红尘于物外的一个清梦,来即来,去即去,如同一个干净而温婉的手势。只轻轻的一个转腕,便教人间白了头。
她,不入尘缘,只行陌上,看一川风花。
妾乘油壁车,朗骑青骢马;
何处结同心?西泠松柏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