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望于江湖——薛涛
四十二岁那年,她遇见了这一生中最爱的人。
然而,这样的年龄遭遇爱情,大抵是靠不住的吧。她抬起头,望着阴霾的天。天空是恒久的灰,自他离开,这天空便再也不曾以明媚的蓝,辉映她洁净的素衣。她似乎笑了一笑,也许只是摇了摇头,纷飞的往事如发丝,日日纠结,夜夜成缕。有时她会想,那长长的四十二年,是否真的如一程逝水,载着她浮沉往来,最终,还是将她留在了红尘之外。若岁月果真如此安排,那么,在她那如虚空夜色般恍惚的四十二年里,究竟是他在寻她,还是她在等他?
没有答案。那答案早在他转身之后,湮灭无踪。
屋后的乐山长满胭脂木,一株一株娇润的粉红,她如耕樵,采木伐薪,以半生馥丽,换一夕烟雨,亦无怨无悔。这是她自己的选择。山外有华堂绮宴,酒绿灯红,却再不能触动她的心弦分毫。她要的,只是一个可供回忆的人,有,便足够。寒冷的子夜,她守窗静静地坐着,看窗外漠漠星河,帘下时而被风拂进一星灯火。世事如棋,她知道,自己已然输却全局,在某个一语成谶的秋日,她将一颗心落在了局中。
她是认了输的吧。在骨子里,她明了自己的杀伐气,也正因如此,她才会爱上他,爱上一个比自己小了十一岁的男子,爱得浓烈而分明。爱上时决然,离开时,亦断然。当他在缱绻了一年后转身时,她无语,只是默默走开。她清楚地知道,她再也不会见到他了。对他而言,她不过是锦缎上绣着的一只鹂鸟,可近亦可远,而他,却是烙在她心上的一道血痕,永远无法磨灭。
他走的那天,锦官城外西风猎猎,纷乱了她的紫衣白裙。她站在远处,望着他的背影渐行渐远,在心里对他说:元稹,再见!
他走了,甚至不曾许诺来看她,她不说什么,亦没有向他要一个诺言。她知道,他们原本便是行经于各自征程的旅人,于错肩的瞬间止步、微笑,然后各自行开。这样其实很好。她笑了。自此后,他们便是不相干的两个人了,他在彼端风花雪月,而她在此处独对风烟,相望于江湖,然后,相忘于江湖。
浣花溪清冷寒凉,水上浮着碧澄的荫,每到秋天,乍起的秋风便将一溪的萍藻吹成帘幕。她临水坐着,偶尔会感到些微的寂寞。她想起隐约听来的他的消息,说他新结交的爱人,说他新写成的诗,他的日子风光绮丽,一如他愈来愈盛的才名。她掬起一捧水,水色映着天空,她仿佛看到他从前的模样,眉目干净,眼神温柔,植在她门前的枇杷树叶,还留着他袍袖上荫翠的颜色,她仿佛看见他微笑着,对她说:“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
她不语,随手折一枚胭脂,放进水中。
玉津井的水是有香气的,在每个黄昏和清晨,井沿上漾着一圈一圈靡靡的淡香。她束了发,结一根绳,汲来井水,路边有野树闲花,撩拨衣襟。繁纷的岁月是旁人的十丈软红,她只想静静地看日升月落。她闭了门,将井水放入陶罐,掺入云母粉,和以胭脂木捣成的细浆,不多时,便制成了一张粉红花笺,清雅别致,玉津井水的香气飘出笺外,淡若微风。
望着手里的素笺,她常常会想,若岁月可以风干成一张这样的书笺,那上面,会留下怎样的痕迹呢?她摇摇头,这问题如此妄诞,还是不去想它,想也没有答案。她提起纤毫,濡了些墨,在纸上细细地写下一行:风花日将老。
她,已经老了。
她有些不明白,怎么这么快就老了呢?似乎,春日的华筵轻歌还在昨天,那些俊杰豪客、贵胄高官在她四周环绕,他们的爱慕、钦羡、怜取,都还历历在目,不过是一转眼的时间,她已经望见镜中的青丝上,染了几痕白霜。
她开了门,走到水边坐下,望着前面的乐山,山顶上洇了一层青岚,渺渺若仙。她还记得第一次在帅府陪宴时,节度使韦皋脸上那万分惊艳的表情,以及对她才情的钦佩与欢喜。说起来,他是第一个将她视作珍宝的男子,甚至为了她,他要上书朝廷让她做女官吏,做女校书。虽然后来无果,却因此成就了她一方艳名。他对她,应该是很好的吧。还有其他许多人,与她和诗,陪她赏月,伴她郊游。那些在她生命中来来往往的无数男子,对她,也是很好很好的吧。可是,为什么他们,始终不能走近她的心?直到他出现。
她略略闭上眼,阳光穿越山上的青岚,像一条金线,刺进她的眼中。她的心,轻轻一痛。她转过脸,素笺悄悄滑落裙边,浣花溪畔,落了一地清冷的寂寞。
她大了他十一岁,两人相遇时,她四十二岁,他三十一岁。而从一开始她就知道,他,始终都会离开。在那些缱绻温柔的夏日,红鸳白鹭,翩翩戏水,她站在窗边,将头倚在他胸前,庭院里长满粉红的蔷薇,黄昏的天空泛出一种灰蓝色。她常常会想,那,便是等待的颜色吧?她等着他,十一年的时间。
十一年,她的天空是灰色的,在她生命的前半部分,她曾经掠过的天空,旁人看来似朱成碧,而她,却视锦如灰。她想,或许她真的是一只鹂鸟,飞翔在自己的天空,寂寞地,掠过一片又一片的春江,看花月饰满夜色。那个时候,她并不知道自己在找什么。许多个侍宴归来的午夜,她无眠地睁着眼,在想,这么久了,或许,真的等不到了吧。即使等到了,他来得那样迟,而她,又老得那么早,也许,终究是要错过的吧。
她微微地湿了眼眶。其实,结局早已写就了,她不过是行经,循着命运的轨迹。她不想避开,以一生的寂寞换取片刻的华彩,也是值得的吧。哪怕他并不爱她,或者,只爱她一点,甚至,只在他们耳鬓厮磨的瞬间,爱了她短短一秒的时间,那样也是值得的。
浣花溪的水面上起了风,微凉穿过她的衣裳,她仿佛看到一树花开的繁茂与寂寞。她已经盛放过了,在遇见他之后,她便一直盛开着,以一种绝然的姿势,将生命最后的华美全部绽放。而现在,她静静地坐在草坡上,红颜不再,心境荒芜,她拾起素笺,读着上面自己写下的诗句,四周弥漫着青草的香气,在那一刻,她知道,在她的心里,他一直都在的,从来不曾离开。
她有些满足地笑了。还是愿意这样的吧。在最爱的时候,在容颜尚未支离破碎前,离开他,该是一件幸福的事。而在这之后,在季节的两端,她念着他,心有些疼痛地听着他的故事,读着他的诗。万里关山也好,锦绣江南也好,她看着他,隔一程不能回去的山水,和他,相望于江湖。
残阳如血,复又变淡,渐渐地融成一片灰色。她在落日的余烬下独自坐着,山风阵阵,将她的背影定格成一幅画卷,永远地,刻入世人的眼帘。
许多年后,当岁月如一道逝水,涤进了那些风烟里的故事。人们开始说起她的名字,说起千年前的一个名叫薛涛的女子,她曾经的韶华、她令人叹服的才情,便如她自己写就的一首清丽的诗,有人从中读出凄婉,亦有人,看到她内心的清寂。
没有人能说尽她的心事,而她,亦不需要旁人知道。
轻轻闭了门,风细柳斜的黄昏,她束了发,结一根绳,汲一罐清水,悄然而去…
莫问奴归处——严蕊
转身时,鬓边已有了霜华。春天的风迢迢万里,吹过关山,吹过江南,吹过她纷乱的发际,亦将她的来处,遗失在了风里。那一场春天温柔的风,湿润的雾气氤氲了双面桃花,她的婉约眉目、清淡气质,便在这阵春风里,摇曳了一段绚美的韶华。
严蕊,严幼芳,是如此沉着淡定而又不施脂粉的名字,却让人依稀嗅到了香气。故纸堆里,她的名字联系着气节、风骨、侠义等这些只属于男儿的东西,而在散佚的典籍中,我却始终寻不到她的来处。我的指尖划过泛黄的纸页,划过她突兀而来,又悄然而去的华美与清冷,如同看一幅远古的画卷,只一抬眼,便有最艳丽色泽落入眼帘。
南宋孝宗淳熙年间的台州(今浙江天台),严蕊的名字是整座城市的一卷风帘。帘外东风恁多情,桃花树下,站着渴念思慕的人:多金的公子、尊贵的官员、风流的文士……小小的庭院前,石子路上车马如织,繁华一时,说不尽的风流往事。他们无一例外都是男子,有的不远千里而来只为见幼芳一面,有的却是日日相求却始终缘悭。严蕊的色艺才调,让她在这座小小的城池中如横空出世的彩虹,炫花了所有人的眼。
在这些富贾公子的眼中,严蕊究竟是怎样的女子呢?一个风华绝代姿容绝世的妓女,一个擅音律、能书画的才女,抑或只是红尘间又一个可供猎奇的玩物,让他们有了留恋酒席花庭的理由?没有人知道答案。唯有台州城亘古的风烟,无声地说着这些传奇与往事。
那时的严蕊,她的妆容,她的衣饰,她的行动举止,是如何地叫人牵念啊。那样一个艳名远播的娼门女子,身为下贱,却以过人的天赋资质,将自己的真性情与真见识,超然于巷陌之外、章台之上,清逸俊峭,叫人神驰。而她自己,又是怎样想的呢?那些个冬天的夜晚,我枯坐灯前,从头翻看着她的轶事。我看到,无论她的身份如何低微,身世如何可怜,那些志传轶事中,从未见严蕊有过片语只言的自怜自伤,而在她所留不多的几首词章中,笔锋俯仰间亦只有她卓然独立、珍重自持的操守,以及她空寂清新的性灵。
道是梨花不是,道是杏花不是。白白与红红,别是东风情味。曾记,曾记,人在武陵微醉。
——《如梦今》
春天的花开了,一树红白,浓丽芬芳。台州知州的眼眸中,可有几分真挚的眷恋?
一树红白的桃花树下,亭亭玉立的,是严蕊如花的素颜。没有东风来顾一顾她的心性与容颜,体贴她恒久以来漂萍般的命运。红颜自古便是薄命的。红尘中跌落了她的才华与情致。酒宴之间,觥筹交错,再赏识她的男子,亦只是把她的幽思雅调,当作侑酒的佐物,如同桌上的一碟玫瑰枣丝、一盘蜜制金橘,再秉具如何美妙的形质,都是用来把玩调味的,始终登不了堂皇的台面。有一些难堪或者不甘的吧,严蕊的心头,或许会掠过怆然。然而,即便是在这样令人难堪的忽略下,严蕊依旧以她空灵的心性,说着自己的心事。
这一首即席之作,正作于春天,那一个东风温柔的春天,台州的桃花开得正艳,一树双色,半红半白。年轻的知州眯起了眼,不无爱怜地望着立于席间的严蕊,知道她是足可为他挣得几分颜面的,而她的才华,几乎亦是令他欣赏的,虽然这欣赏里,始终都有不够尊重的成分。而那时的他却不知,隐匿在这才华之下的另一样气质,那最令人击节赞叹的正与义,会与他这当朝的知州,有一番奇异的遇合。她的一生,正是因为他发生了巨大的改变。
而在那个明媚的春日,他们的遇合尚未开始,他们只是在桃花树下相识的普通男女,他是知州,她是官妓,他爱惜着她的才华,或许,亦爱恋着她的美丽。于是,严蕊的词作,就借着这一抹桃花的艳色,借着那一缕宋时的风,杂以台州知州垂怜的眼眸,落进了亘古的风尘里,流落到世人眼前。严蕊的词,出笔清正,风骨飘逸,标示着她身虽污浊,心似净水的操守,又如片片落花,于红尘之外自在飞舞。孙麟趾《词经》云:人之品格高者,出笔必清。严蕊的品格,在那一首词中,初次展现。
而那年轻的台州唐知州,便也是这样有些莫名地被严蕊吸引了吧?唐与正,字仲友,翩翩行止,文才风流,任台州知州时正值少年,正是人生最葱茏的时节,遇着严蕊这样才色双绝的女子,叫他如何不爱呢?哪怕她出身娼门,哪怕囿于严谨的法度,以他的官身,不能和她这营妓有枕席之亲,然而,他对她的爱,终究还是难得的啊!
于是,严蕊在那一词之后,得唐知州赏缣帛两匹。而唐知州热烈欣赏的表情,亦是一出酒席,便迎上了漫天的春风,吹遍了台州的大街小巷,弄得满城皆知。
年轻的光阴总是过得快的,严蕊与唐与正,这一男一女,一官一妓,一来一往地演绎着属于他们的传奇。东风阵阵,桃花如雨。因了知州唐仲友的眷顾,严蕊的名声远播四方,而她博古通今的学识、脱俗清新的文笔,更有那行事的义气、对人的真心,使她的名声越传越远。
星沉月落,时光如飞,转眼,便到了人间最浪漫的七夕佳节。明月如水的夜,知州府中大开华筵,光影绮丽,严蕊依旧侍立送酒,谈弦歌唱,为在席的宾客助兴,将她绝世的容颜与才情,隐没在酒宴之间。是如此令人扼腕的叹息,无论千年后的我,怎样为她心痛与不舍,那时的她,终究只是一个妓女,在命运挑落她肩上的沉荷之前,那些人前欢颜、人后愁闷的悲怅,也只能独自默默承受。
这一夜,知州的座旁,多了一位谢姓公子,他的眼睛始终不曾离开过严蕊的脸庞。谢公子名元卿,为人豪爽,与知州交好,亦久闻幼芳艳名,此刻,看着严蕊清丽绝伦的容颜,听着她婉转袅娜的歌声,他的心中有了异样的感觉。或许是因为喝了酒,他忽然很想知道这美丽的女子究竟是否如传闻中所言,有着过人的才智。于是,他对知州道:“久闻此子长于词赋,可当面一试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