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中,紫檀树下,江浸早已摆好了茶盏在等着我。
“更深露中,你刚出浴,快披上吧。”他淡抿了口杯中茶,将手中的斗篷递给了我。
他这说话方式要是搁平日定叫我无比好奇,要是换做正常的他绝对不会像现在这样一本正经,肯定会直接把斗篷扔给我让我赶紧穿上说冻死我不负责之类的话。说是斗篷那就是埋汰了这件氅子,在文桢军营的时候我曾多次陪文桢狩猎,墨狐狐毛是极品还是糙货我一眼就认得,氅子上巧工云发针把狐毛和内衫连成一体浑然而成,内衫是云霞锦纹连翘花图案,抖落开来霸气十足,想来这样好的氅子在白虎也找不出几件,披上后江浸怀中的余温还在让我稍稍忘却了刚才的烦忧。
他熟练地倾斜壶盏为我倒了杯茶,香气刚偷入鼻孔我就闻出这不是我素日里最爱的午子仙毫。
“怎么换茶了?”我掀开茶盖,烛光有些昏暗只看到里面黑乎乎的,闻着这香气好像有点陌生,这让一度自诩茶花酒仙的我险些丢了面子。
君山银针。他说。
闻着香气清鲜,味道倒是甜爽,我本就喜食甜食,江浸的小厨房每天都会在午茶过后给我送来一份银耳甜羹或者是八宝甜酪,都十分对我的味,这茶也算合了我的胃口,江浸见我喝完了很快又给我满上。
“前些日子李管事回了趟昂国,她知道我喜好茶品,就给我捎回来一些君山银针的茶叶和茶种。”他说到这我第一个反应就是他又把茶园中所有的午子仙毫全部翻种成了君山银针,江浸似看穿了我的想法,放下茶杯道:“茶园的土是为了培育午子仙毫特地运来的,翻种不易,李管事带来的茶种只是给自己闲来无事栽种打发时间的。”
“你府中下次真该换一个大点的茶杯。”我说着把空掉的茶盏又递了过去,一片银针叶子落入杯中,“你们小厨房的碗快和这茶杯一样大了,两根手指就能托动了,难道还怕我多吃你几碗饭不成?”
听到我有些打趣的话,他的紧绷到发亮的脸才舒缓下来。
“要是你一顿能吃了全府人的饭那我就养不起了。”
我打了个哈欠。
“你可知道你今天差点又命丧黄泉了?”江浸看似指责的话却没戳到我的痛点。
我不痛不痒地哦了一声。
晚上,天都黑透了,候在府外的徐昂一直没见我和小雪回来,担心着怕出什么状况招来陆离要去找,刚走到门口就见小雪一人回来了,小雪当时也是云里雾里的,就和徐昂解释说我去追人了,至于追的是什么人她也不知道。徐昂听了立刻意识到有问题,虽然平日里我惹事不少,但若只是小事是绝不会让小雪孤身一人回来的,他当下就告诉了江浸,江浸也觉得不对头,正准备宽衣浸浴的他复又穿上并喊来了陆离,陆离可以说是江浸的贴身侍卫,但是更多是扮演杀手的角色,因为他总隐身于暗处,一旦接到江浸的暗杀指令后他会迅速带人除之,陆离久混遭市耳目众多,寻我自是比江浸方便太多,很快便打听到我是骑着马自东向西走的,江浸派人一路寻找等了好久都没有消息传来。就在他快按捺不住的时候,江府门口吵杂喊叫声连成一片,乱世呼哧带喘地冲开了门口的守卫一路狂奔到了浣溪轩。
“它当时像发了疯一样在我面前又蹦又叫,不停地甩着脖子上的缰绳,我刚骑上去它就带着我去找你了。”
我这才恍然大悟,敢情那厮不是被吓跑了,而是来找江浸求援来了。
说到乱世我才想起来那厮,“乱世呢?”
“马棚,”江浸淡淡地说,“跑多了,它累了。”
“多个屁啊!”为了防止壶中茶浸底,我端起壶身摇了摇兀自又倒了一杯,“乱世那家伙现在吃的膘肥体键的,跑了没多久就呼哧带喘的了,以前在云翳身边的时候何曾这样过?它要是再肥下去我就把它宰了炖肉吃!”我漂开浮起来的茶叶,继续说:“你叫李玉别给它吃那么好,别再惯出坏毛病了!”
“公子,你叫我?”说曹操曹操就到,李玉端着茶盘走了过来。
“没,只是碰巧说到了你,”我说,“怎么这么晚了还没休息?”
“来换茶。”她说着将一壶新茶放了下来。
“可这茶刚喝了没多久啊!”
“江公子的习惯,一壶温茶每过半刻就要更换一次,以保持茶最原始的香味,我见姐妹们都去休息了就自己来做了。”她说着又拿上来一小碟零食,“这是我新做的桂花苏蓉月饼,江公子不知道,上回我们公子从长街上带回来一小包苏蓉糕直接拿去了你房间,说是你最爱吃苏蓉,要等你回来给你吃,但是等到苏蓉糕都上霉了你都没回来,那会子我们公子总是心不在焉,为了弥补公子的遗憾这月饼我特地加了很多苏蓉进去,这个时节桂花正香,你们尝尝!”
看着李玉这样贴心我掰了一块满满地塞到了嘴里,嚼了两口就对她竖起了大拇指,不是我妄赞,味道香而不腻,的确很好吃,我又把余下的半块也吃了。
李玉见我吃的满心欢喜她也很高兴,见着大家都兴奋我便热情邀请她也坐下来喝两杯,反正不是酒不会醉人,李玉没应声,而是偷偷看了江浸一眼,江浸没说话,既没同意也没明确拒绝,李玉一看就明事了,浅笑拒绝后借口要去准备明日的糕点就走了。
这不光茶叶换新的了,连茶壶都是新的,方才是青瓷鱼嘴壶,现在是琉璃水晶壶,这两个不论哪一个都是大手笔啊!壶身上花蕊的纹路都清晰可辨不得不叫人佩服工匠的巧夺天工,一件茶具器皿都这样阔绰,江府的富足真叫人眼馋心热!
只是李玉一走,我方才的热乎劲瞬间冷却了,拿在手中的桂花苏蓉月饼也放了回去,打了个哈欠。
“怎么不吃了?”
“倦了。”我说。
他没接话,我也无话可说,空气一瞬间凝滞的有些冷,他一副深思锁眉,我以为是愁我却只觉得是瞎操心。
傍晚时分,江浸曾因云翳密约去了趟梁王大营,就在半路上遇到了月满西楼的掌柜佘万年,佘万年见江浸骑马而来忙吩咐人落轿拱手迎了上去。江浸见是誉满河口的佘大掌柜自也是以礼待遇。他们俩是在慕容生举办的一次赏菊宴中认识的,当时佘万年并不知道江浸究竟是何圣人,觉得既然是慕容生的座上客身份应该不低,所以一应套近乎打了招呼,听到同为河口口音便更加熟络了,两人关系八字还没一撇就承诺江浸以后去月满西楼打尖或者住店一律低于同等价位,佘万年盛情自是难却,想着来日不会再见江浸也就应付着和他寒暄了几句,不想今日居然在路上偶遇了。
佘万年对江浸异常关心,几乎从赏菊宴结束后一直问到现在的近况,一个大男人这样啰嗦实在叫江浸受不了,只能借口有急事做要先行一步。佘万年见江浸要走这才把拐弯抹角的话抖直白了。
“实不相瞒,在下有一事相求。”佘万年欠了欠腰。
这点江浸早已猜到,若只是打招呼,他马上,他轿中点头示意即可,何必这样面对面交谈,搞得好像交情匪浅一样。江浸示意他说。
佘万年娓娓道来,原来月满西楼几月前住了一位身价不菲的贵客,出手甚是大方,只是最近贵客交待了他一样颇难的任务,要他寻一张慕容生下的邀帖,要是慕容生今年给他下了邀帖他恨不得当时就交到贵客手中就怕失了那位财神,可惜以他今时今日的地位慕容生邀一次足矣,所以今年并未给他,这叫他犯了难,虽然邀帖上的字迹很好模仿,但是帖子本身是粉蜡纸和藤纸加烫金边咬合而成,不仅不透水且不留墨,虽然慕容山庄的家奴只认帖子不认人,有人想鱼目混珠也是难之又难,因为蜡纸和藤纸本就难得,谁又会闲来无事把眼花缭乱的金子熔成金边只为参加一场宴饮呢?几天寻下来佘万年全无结果,眼见金秋之宴将近,贵客也是再三催促,无奈之下他只有亲自走街串巷遍寻当年他记得,且有可能再被邀约的人,碰巧刚出来就看到了江浸,更加幸运的是江浸的确在此次邀约的名单内,佘万年一下抓住了救命稻草恳请江浸把邀帖让给他,江浸心中觉得有些可笑笑堂堂佘掌柜为了钱银的慌不择路,他不清楚佘万年所谓的贵客究竟是谁,但是邀帖哪有说让就让的道理,若是有企图的歹人那岂不是要闹事了?尽管佘万年再三保证顶多是哪家富贵人家的公子绝不是歹人,江浸还是不允,眼见快磨破嘴皮都没个结果佘万年也急了,却听轿夫说看到贵客身边的随从进了旁边的酒楼,佘万年听了眼前一亮,立刻拉着江浸去见,眼见去梁王那的时间耽搁了江浸也很想见见如此强烈想赴慕容家金秋之宴的人究竟是谁,便随着佘万年进了酒楼。
二楼,榭楼台边,一位白苏锦缕衣丰神俊朗的男子端坐在桌边饮酒,边听身边的人说什么边点头示意。佘万年把江浸引了过去,他俩目光对接的刹那彼此的眼神中都闪出了一抹惊诧的光辉,江浸闻出了鸿鹄身上的白梅香味,鸿鹄亦闻到了江浸身上似刻意隐藏的幽微的连翘香味,他们彼此心照不宣,佘万年还被蒙在鼓里热情地介绍着说就是鸿鹄想要慕容生的邀帖,徐昂摆摆手,示意佘万年省点口水他家公子已经知道了。
“不知道这位公子要帖子是做何用?”江浸以礼而问。
“若是有,我才会回答你。”
江浸从怀里掏出一张空的邀帖放到桌上,这张邀帖是曾经下给江怜月的,只是江怜月意外死亡,可帖客名单已下,于是只送来一张空的邀帖,当时说是若年幼的江浸可以来赴约可由长者陪同,江浸当时沉浸在失去姐姐的悲痛中无暇理会就收了起来,不想今日居然还有用。
鸿鹄视一眼帖子,却是货真价实的邀帖后给异冲递了个眼色,异冲心领神会要佘万年先行离开他家公子要与江浸单独谈话,佘万年见事情有了着落悬着的心可算踏实了,笑容满面地别过两人下楼去了。
“我替尉迟云翳疗伤的那晚,就是他躲在竹林中偷窥的罢!”江浸看了一眼异冲后坐了下来,鸿鹄从茶盘内拿出一枚新酒杯优雅地推到江浸面前,异冲给斟上了小半杯青烧酒,他没说话,算是默认了,“想知道什么事的话何必大费周章,打发他到我府中问就是,如果我猜的没错,你要慕容生的邀帖是想与她见个面吧?”江浸有意的一句话让鸿鹄送至唇边的酒杯停住了,复又缓缓饮啜,他早就知道我和鸿鹄在入白虎时就分开了,现在却是证实了我和鸿鹄之间却有了矛盾,“在她身上发生的所有事你都知道,却不现身,一直躲在暗处保护她是吗?”
“不全是,”鸿鹄说:“发现她的行踪是在她救深国将军的时候。”
江浸若有所思,忽又想起一事,问道:“在秋木崖救了她和司空朔的,就是你罢!”
鸿鹄依旧默认。
鸿鹄一直在暗处观察着我身边所有人的一举一动,而江浸一直认为鸿鹄一旦找到了我定会将我立即带走,所以他极其不愿意我离开江府,可是现在听了他的话好像里面出了什么岔子,需要鸿鹄以这种循序渐进的方式接近我。江浸没有多问,鸿鹄亦不再多说,两人默默地喝完了杯中酒,气氛有些诡异,站在两人身旁的异冲和徐昂亦是感到了尴尬。其实按鸿鹄座位的角度正好可以看到长街上方才江浸和佘万年谈话的地方,如果猜的没错,是他叫异冲下楼引他俩上来的。只是今日并不是动手的时候,所以两人心照不宣地饮尽酒,酒尽过后江浸留下了慕容生的邀帖就走了。
一路上徐昂见他家公子一反常态不仅一句话不说反而还异常沉闷,想到可能和酒楼中人有关系忙问方才那个人是谁,江浸抿唇摇头后重重地叹了口气,忧伤到仿佛会一瞬白了头发,他不告诉徐昂只是不想他牵扯其中,这事事关重大,牵扯的人越多只会性命堪忧,他不想身边的人出事,于是吩咐徐昂去府中的祭祀堂准备不日后需要的东西,此时此刻在他心中已做了打算,做了最后也可能是唯一的打算,虽然很不想那日到来,可是好像已经在一天天逼近了,从看到鸿鹄的那一眼起,他就知道该来的总会来。
就像他娘说的,一统天下的,只能是一个世界,同样,能身为四世界星座神官的,也只能是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