悟宁施礼道：“几位定心叙旧，贫僧且带人去追一追、查一查那干人。”留一拨人手警戒，他自己拉着兼思，追那帮义军去。胖大和尚悟慧，早同悟宁一道落草青神岭，这天另有要务，带了不少兄弟出去，倒不在这里，青神岭的人手削减一点，但减得不多。兼思宝刀今天出困、义军又此时来袭，两相对应，不知有何阴谋。
老猫送悟宁几步，艾叶同宝刀点头道：“宝儿，你如今也不小了。那年，我们下山发财，截了个客人，看那样，料是肥羊，欺上前去，其他人倒也罢了，出来一个遮头硬点子，忽贴近大当家，谁都没看清，他用的是什么兵器——”
“我看见了。”宝刀忽道，“我当时坐在崖上。”
“哦？”猫、艾二人，都悚然动容。
当时，那蒙面人物离白顶天甚近，闲杂诸人受他们身形所隔，看不清他们手中动作，而宝刀居高临下，看起来果然方便！“那硬点子使的是什么兵刃？”老猫急问。
“很薄，很白，那么一片。”宝刀比划着道。
“莫非是软刃类奇兵？”艾叶琢磨，“一下子就——”瞥宝刀一眼，仍不忍心说下去。
“说吧。”宝刀脸色发白，“我爹的脖子，是被切开了吗？”
她已经不是小孩了，想得到，她爹爹流出的勇士勋章，跟所有人一样，都是血。流血，就是受伤了。流多了，就会死。
她最后见到爹爹时，他的脖子，是受伤了吧？
艾叶和老猫惭愧地垂手：“当时，大当家是受了致命伤，但一直坚持站着，与那人对峙。那人以为大当家没什么事，就不敢再打，带人走了。大当家怕他想通了又回来，叫我们赶紧逃跑，我们就回山寨去收拾……没找到你。后来你去哪里了？”
后来，宝刀在树丛遇见了爹爹，爹爹怕她受伤害，必须警告她，又怕她受惊吓，措辞极尽委婉。每一字，每一句，都用尽了心血。
宝刀咬住嘴唇。
老猫难过地摸她头：“宝儿……”
宝刀眼泪盈盈的，却没有哭，大声道：“爹爹到最后，都要我过得好好的。艾伯，猫叔，我这几年，都过得很好！”
艾叶和老猫的眼泪要下来了：“对不住啊，宝丫头。从寨子里逃走后，有人不断追着为难我们，还不只是官兵，另有一路奇兵，我们疲于应付，没顾得上来找你救你啊……”
宝刀摇头：“我很好，真的，不用叔叔伯伯担心啊！”说到这里，她自己脸上倒是满满的忧虑，“什么人追着为难你们？”
“倒猜他不着。”艾叶惭愧喟叹。“总之安城大乱之后，那伙人就消失了。”老猫深思地摸着下巴。
兼思回来之后，就见到宝刀、艾叶、老猫三个，各踞一块山石，细细商谈计议。他从没见过宝刀这么严肃，面孔还有些可爱团团的样子，但脸色在密室里关久了，比从前苍白许多，眸子还跟从前一样黝黑清澈，这样的清澈眼神，专注起来，已完全是少女的明敏。艾叶和老猫都敬重她，一左一右，听她说话。山风吹动她的衣裾，她秀美如小谪仙。
兼思他们回来，把小喽啰留在外围，只有兼思、悟宁两个上前。宝刀第一个转头望向他们。兼思老老实实给艾叶、老猫都作个深揖：“薛将军一家，都是我父亲害的。你们有气，我洪缣一肩担当。”
艾叶瞪眼：“什么薛将军？”老猫瞠目：“你是洪二少君？”
兼思讷讷回视宝刀：“你没有说我？”
宝刀皱起鼻子：“我为什么要说你？”
兼思家人就算跟薛家结仇，那也是从前的事，现在提起作甚？宝刀一家就算真被害过，宝刀这些年从没听爹爹说要她寻仇，平白提起作甚？兼思父亲就算真是大恶人，兼思又不是他父亲，宝刀提起作甚？
白龙寨离散之后的事，有那么多可说，提兼思身世作甚！
宝刀坦荡通明。
兼思垂首：“你不讲，我自己也还是要讲的。这两位英雄，我猜你们大寨主是薛怀义将军。将军一家下场，我身为洪家儿孙，难辞其咎。”
两位英雄还没来得及反应，悟宁咳一声，打断兼思的谢罪：“那边义军，已全盘败给官兵。”
艾叶老猫悚然动容：“怎么会？！”
悟宁带去的人马，又全须全尾地带了回来。义军若全盘败北，悟宁不出手？再说，义军若败了，这位自称洪缣的年轻人，又是怎么回事！
悟宁三言两语，简洁同他们解释，那边义军的首领，虽打了二少君的旗号，却不是兼思本人。义军地盘那边，忽然间全陷于官兵，悟宁大起疑心，没有插手，直接带人回来。“我劝大伙儿先避避，往南躲一躲吧。”悟宁道，“此地局势，甚为诡秘，何况，我也要离开青神岭了。”
“大师为何要走？！”众人无不大惊。
悟宁在追那些“义军”，遇到官兵时，被射了一支响箭，箭上带了一封信，信上说，如果悟宁继续在青神岭有所建树，觉城城主恐怕将不得不认为他有所图谋了。
“觉城在东边大山脉之后，靠着海滨哪！”老猫眼神都直了，“又关觉城什么事？”
艾叶看看兼思，又看看悟宁，叹道：“这位公子身份若是真的，悟宁大师的身份，我也就猜到了。”
悟宁合十道：“贫僧再留下来，确实会连累诸位了。”
“你要去哪里？”宝刀恋恋不舍。
“现在还不清楚，走着看吧。”悟宁很老实：“艾当家，猫当家，你们也早作打算为是。”
老猫迟疑：“大师的意思，叫我们离开这里？”
宝刀也吃惊：“离开会比待在这里更安全吗？”
在这里，至少他们已经打下基业，宝刀初来乍到，也已能感受到他们在此地花的心血。抛下它，去做流寇，怎么算都不合适吧？
“这一处地方，已成敌方焦点。”兼思道，“更要命的是情形扑朔莫测，我们甚至不知道敌方是谁。冒我名的义军，还有我的……大哥，都很可疑，他们的动向，我们都还摸不透。幸好十二城互不侵涉，若能化匪为民，散至其他各城中，料能避过一劫。”
他这话一出，旁边一些小喽啰已经失声喊叫起来。艾叶紧板面孔：“故土难离。青神岭兄弟，十之八九是本地百姓。就算我和老艾，向来做匪徒，流窜惯了，也只在此处地界，想叫我们走，不是这么容易的！你若真是二少君，这几年逃亡惯了，不理解小民守土的心情了吗？！”
宝刀把艾叶手一拉，不满道：“艾伯！”
艾叶话一出口，也有些懊悔说得重了。冲撞兼思，还好说，可悟宁若是他猜的那个人，也是从故乡流亡出来的，听着这番话，未免也刺心。
悟宁秀而长的双眉静谧不动，只宣了一声佛号：“天地为空，物我亦空。槛内诸生既勘不透生死，把‘我’这个字看得太重，那更该好好奉养‘我’才是。若为了身外物色，把‘我’先丢了，这又所为何来……”
“我来说吧！”兼思拦断了悟宁。
悟宁客气地往后退半步，就请兼思来。
“我也知道，若要做一城合格的守护者，不管任何困境，都不能逃避，不管任何疑难，都要灵巧地解决。解决的过程中，给黎民百姓造成的伤害越小越好，这才配得到百姓的爱戴。”兼思一脸沉重，“而我，从来没处理好跟大哥的关系，当得知大哥可能对我不利，我就先逃了。满城黎民的重担，我也不要了。说起来，可能会被有些人表扬一句清高、善良，但对于安城黎民，我实在是对不起的！我虽未亲手对黎民施加任何伤害，但于‘君’的要求来说，什么都不做，就已经是够大的伤害！甚至，失察于人，被关两年多，有人打着我的旗号起兵，我事先既未防范，事后也不知能做什么，我罪莫大焉。”眼眶通红，有泪水要滚下来，“可我，实在是希望你们都好好活下去。哪怕安城都毁灭、远古神祇所排的十二城格局都打乱，君不君臣不臣也没关系，只要大家都好好活着，我就觉得没什么大不了。因为这个缘故，我想劝大家先避一避，就算恋着故土，也等风头过了，再回来。”
言辞至恳切，众人一时都沉默。老猫晃了晃肩膀，懒洋洋地开口：“我这个人呢，也向来不管什么君君臣臣。只要对兄弟们好的，就是好人。你一心为我们着想，我听下来，倒是中听的。”
兼思感激道：“多谢——”
“只可惜，”老猫接下去道，“青神岭上上下下吃饭的，也有这么多人，还有许多妇孺。要走，也不是一时半会儿走得了，利利索索找得到去处的。”
“我可以帮忙！”兼思热切道，“青神岭这儿一边继续坚守，一边安排妇孺们先疏散。悟宁虽离开，我可以帮你们防守。我的功夫，比悟宁未必差很多。疏散到哪个城，我也认得些人，可以帮忙去信联系，相信有几个人是会帮忙的。”
宝刀也愿意相信兼思。
可老猫道：“不必了。”一口回绝兼思的善意。
发出“啥”这个音的，不止宝刀一个人。
“怎样保护自己、怎样打架、怎样保存有生力量，这是我们流寇应关心的事。”老猫道，“而少君，有少君应该关心的事。”
兼思嘴唇微微张开来一点。
“把这座城池，建设为让人安居乐业的地方。百姓不用逃亡，流寇们没有藏身之处，这并不仅仅是‘君’，也是‘少君’的职责。从你出生起，你得到这个头衔，就无法逃避这个职责。”老猫对他道，“这才是你应承担的，除非你死，否则都躲不开。”
兼思的眼泪，看起来要夺眶而出了。宝刀扯扯老猫的衣襟：“喂，猫叔，我们好像是寇哎？”
“哦，这个……”老猫摸了摸鼻子，“确实是的。”
“兼思的职责，就是让百姓安居乐业，同时让我们没有藏身之处吗？”宝刀皱起鼻子。怎么听怎么别扭！
“傻丫头，”沉默了良久的艾叶，开口道，“你的父亲，白老大，虽然我们都不知道他是不是薛将军，但我们都感觉到，如果还有选择，他不愿做寇。”
“哦？”宝刀偏着头想想。爹爹一直爱寨爱家，好像没流露出什么不乐意的情绪？
“如果可能，”艾叶继续道，“他肯定想给你一个更稳定的环境，让你像其他女孩子一样快乐地长大，长成一个漂亮贤淑的小姐——”
“贤淑！”宝刀又皱了皱鼻子。这两个字好像离她很远，她不觉得在白龙寨里长大是什么缺憾。
“说不定小宝刀像我一样喜欢放肆流浪啊！”老猫打个哈哈，“官府有官府的追求，浪人有浪人的追求，叫浪人来替官府担忧就太荒唐了一点，不过这些也都太啰唆了，且搁过一边，大师，你带宝刀出去逛逛？”
“呃……咦？”宝刀脑筋不够用。
“难道你想关在屋里学绣花？”老猫吃惊。
“当然不！”宝刀赶紧表态。
“那就拜托大师带咱们这小宝贝疙瘩去历练历练了。”老猫鞠躬托孤。
“谨遵台命。”悟宁合掌。
“呃……”宝刀错愕。为什么谈话突然发展为这么个结局？
“那就这么定了！”艾叶拍拍手，去安排防守和疏散的事。这可是很忙很忙的！“兼思公子也来帮忙吧？咱们猫当家不需要你，我需要你！我不管你什么出身，只要对青神岭有用，能出三分力，我不会叫你留两分。”
“敢不从命！”兼思立刻跟在艾叶屁股后头过去。
宝刀顿足。好歹也孤男寡女同甘共苦了一年多，分离时吱一声，抛个眼神不行啊？瞧他头也不回就走了的样子！上次也是，在山乌槛说走就走，都不来跟她告别！行，这就是他行事风格。她算领教了！“悟宁大师，我们走。”
“那个……”唠大脸总算有机会出一句声，“姑娘要我随行吗？”为了义气问这么一声，但很怕宝刀答应。他还是想跟青神岭的英雄们在一道。一边问，他甚至一边往后缩了缩。
宝刀怒道：“不用！”
悟宁答道：“阿弥陀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