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条条细碎的木花卷起，某幢楼房正是他仰望的天堂的顶点——即使在夜里，他也没有停止过奔跑。转过一个褛道，从最顶层的褛梯下滑，风一样席卷而下。一粒灰尘似的，脚底生风，浑身精湿，盛夏的闷热和恐惧，小区的门卫瞪着大眼在背影后呵斥。这背影当然是他的，也可能是别人的，可别人的背影及其动机，有何遭遇，不在他的精神世界之内，他所关心的是他自己的世界：明天该揽到谁的活计？一家人的收入来源，他必须仰仗这座光鲜夺目的城市——他这只来自乡间的田螺要寄生在城市水域，水深莫测，膛不出深浅，好比漂在水面的一片草叶，但他必须停泊下来，要以叶子小齿去开辟一条闪光的路。
他的瘦削的身体似乎贮藏了无数的能量，他甚至痛恨光及路边的路灯，他喜欢黑暗。黑暗成就一个装潢工的梦想么？黑暗里，“啪”“啪”“啪”，小区的洁白墙上会不断发出轻微的回音，那些招揽活计的广告会带来一些意外的惊喜。憧憬就在这些小纸片上诞生，有朝一日美梦成真，某路某号某品牌木地板，电话号码是一串数字，简单、粗黑、沉重，让目击者醒悟甚或恼怒，城市的顽症“牛皮癣”就这样揭去一层又来一层。他是怎么混迹到一幢幢新楼的小区的呢？夜晚，这个可以当做掩体和让守门者神经脆弱的时段，正是一群人燃起希望之火的良机，突然从黑暗深处蹿出一声断喝，立即把他颤抖的身体惊得魂魄四散，他像一只野兔突然从漆黑的狭道里闯Mi去。而迷幻的城市展开在他面前的是一个大海般茫茫空旷的浩阔。
这是一场接一场旷日持久的对抗，挣扎以及不灭的向往。卑微的生存从来不顾及回报的厚薄，只要求无休止的尝试和碰运气。你一张我一张广告纸都不约而同地向这空旷的新开发楼盘进军、较劲——我看见他黑暗中的眼神，依然冒出火星，这火星仿佛是迎接每一次机遇的油料等着引燃，照亮遍野的金钱。
窄小的后台摆放着临时就餐的物件：木桌、简易的木椅、碗橱、煤炉、菜刀、砧板、筷萎，窄窄的床，女人已把它收拾得停停当当。他的妻子，同样痩削面皮白净的女人，白天就在这里看守门点，偶尔接待顾客，而他已在这座城市的某幢楼里叮叮当当，哗啦哗啦地扣动电钻的开关，粉尘和弥漫的甲醛气味在缓慢侵蚀他的肺、皮肤、眼睑、血管……这种近乎冒险而崇高的劳作希望一直连绵不断地承接下去，以免在黑寂寂的雨夜老鼠似的拎着糨糊小桶满街巷乱窜。一只200W白炽灯下，我目睹了他兴奋的神情：两块木地板，我根本没发现它们有什么不同之处，可是他已练就一副火眼金睛，拿在灯光下稍事一瞄，就能从反射的光泽里判断相近的色度。在那七层褛的一幢新居里，他揽着了地板生意，作为有一手绝活的木工，他拿出最漂亮的活计。可是这户主人的刁蛮令他失望，地板装好了，却猛地认为地板不是他当初选中的颜色，焱须更换！这让他吃惊，无可奈何。每箱一百多斤重的地板都是他从底楼扛上去的，经过精确计算好的，颜色也是户主勘察过的，可是户主坚决认为事先选定的颜色不是他铺好的那种颜色。没有证据，更没有较真的必要，灯光改变了顾客的眼睛。面对上帝和自己的弱小，耗费的气力与工夫只有交了学费。他一块块撬下地板重新安装，目的只想销掉地板和拿到工钱。城市并不是一张好说话的嘴脸，除了以更谦卑的诚恳和体力精力的无偿支出，对一个农民工的到来是不会有什么仁慈可言的。他只有练就一双慧眼，一双巧手，一对勤快生风的脚，并在锯头和木板之间精打细算，确保最大化地利用好每一寸木板，以期赢得最大的利润——身后是家庭、父亲、儿子和丈夫的伟岸名分，他们的血脉亲情交织着卸不尽的责任重担，使自己有牛的忍耐和鸡的操劳，扒草屑一样去扒开城市的通道，寻找自己的果腹之物。
黑暗的厨房里，他的妻子切碎了莴笋丝，炒好了萝卜条间或番茄鸡蛋汤一碗。他从不饮酒，也无吸烟嗜好，男入该有的可以没有。喜欢钓鱼，那只能在从前的乡下。他开始相信运气，每年正月都要上家乡的一座冷僻的庙鬼求签或箅卦，这就是普通人的祈望。他认识一些奇怪的药草，并用它们作为偏方来节约少去医院的次数。而那些偏方，不单是有起死回生之术，在他的转述里，有少见的兴奋和沉浸在魔力无边的世界里的那份迷醉忘情。
我亲眼见过他如何将两块地板轻轻比试一番，顺势一拍就咬得严丝合缝的绝技。此前，他并不知道自己是一流的铺地板能手，这是在与几个装潢班子合作之后检验出来的特技，经他的手装上的板子，不仅无缝隙，且铺的速度快得惊人。他得意ftd的技巧，爱琢磨的本色不会辜负一个勤勉的人。他亲手指给我看过两块地板的边沿，咬合的齿路，他将两块板轻轻对内斜比，稍借力一扣即卡得紧紧的，他放开手时板子已拼得严丝合缝。他很得意地仰着头看我，希望我惊讶的眼神里露出赞许。我没有让他失望。从一个陌生人眼里能获得—份意外的夸赞是他的荣耀，他粗大的手不住地在身体的外套上摩挲，隐隐的激动生长着一种来自感觉中的可贵的成功，这股力量的水到渠成令我感动并惊异。
随后的交往使我知道得更多。但这绝对不让我感觉轻松。门面租金提高，一年多时间为某木地板厂商做二级代理后，突然遭到一个眼红者的侵犯，上线代理商不守诚信，私下里背着他将代理权又一次转让给另外在同一区域里的投资者，并努力想在收获相关出让费后蒙混过关。这种见利忘义的行径激怒了他。对方以其业绩不佳为借口替自己寻找托辞，他据理力争，终赢得了这场战役的胜利，可是这毕竟成了生活的暗斑，城市温文尔雅的面孔，不得不让你深藏不露的伤痕发痛，潜入在时间和道德的里层，随时都可像抽掉一块木板一样暴露出脚下的陷阱，不定什么时候就摔个粉身碎骨。
他用废弃的木块给自己阴暗的住处装饰，鼓捣灯和线路，由此可以节约自己的开支，还可以让客户在他的建议下更加乐意接受一个工匠的到来。他的竞争手段就是比同行对手更多地付出力气，顺便为他人做一些耗力不花钱的事情。唯一的期望是有活可干，哪怕跪在地面上弓着脊梁不抬头也无悔意一一只希望通过这样的行为博得别人激赏。打通客户、四邻及亲友的情谊之路，生计之路，仿佛拉动满池的莲叶，在意外的藤蔓上绽放花朵收获喜悦。青春伴随热情及一份善良的动机悄悄注入带着温情、良知的城市，也许，在谁也没有预料的地方会诞生奇迹，正如有心栽花，无心插柳，这是他所以努力的最好理由，在城市里游泳，是一条可以褪去鱗片的鱼么？伴随城市的发展而不断迸化自身，就是无理由地融入，尔后猎取你想要的猎物。
城市的灯火暗下来，一夜无梦，明天将升起一轮崭新的黎明，在那早起的人中，依然有一个人在奔跑，许多人在奔跑——我常常能看见他那熟悉的背影，他就是其中的那一个打工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