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营盘镇政府，石川没什么地位，却是少不了的角色。镇长一个月不在，那些人该咋还咋，石川离开一天，食堂就熄火了。所以，镇长可以放假，石川不能。平时在食堂吃饭有二三十号人，星期天也有七八个。石川厨艺并不出色，但有拿手菜：红烧鱼、辣子鸡，谁吃了都说好。石川最会做莜面窝窝，又薄又精。镇长爱吃莜面，只要在镇里，至少一天一顿。一次喝醉酒，镇长感慨，离开老婆不想，离开石川三天就受不了。
这天石川很忙，镇长要在食堂招待重要客人，头天晚上就和石川说了。镇长一般不直接给石川布置任务，石川顶头上司是管理员老赵，老赵上面还有办公室小刘。镇长亲自说，石川就明白，这客人非同小可。镇长没说是谁，只说专门从县里来营盘吃莜面的。营盘镇离县城四十多公里，跑这么远只为吃顿莜面？这人肯定不一般。镇长嘱咐，可要给我长脸啊。石川频频点头，镇长放心，我使十二分力。
一大早，石川就动手张罗了。先杀了那只芦花鸡。是老赵昨晚从村里买的柴鸡。老赵说先杀了放冰箱里，省得到时候紧张。石川说来得及，现杀肉嫩。老赵没再坚持。其实，石川是想让那只鸡多活一晚。石川已经在食堂干了三年，杀了多少只鸡根本记不清了。每杀一只，都觉得欠了一条命。石川把芦花鸡关进竹笼，撒了一把大米。芦花鸡不啄，两眼死盯着石川。石川说，我不会放你走，快吃吧。一夜下来，那些米竟然原样没动。石川想，这是只硬汉鸡。刀落下去就有些不忍，好几下才把鸡头割下来。鸡血没流到碗里，溅得到处都是。石川褪了鸡，切成块，用花椒大料葱姜蒜料酒酱油盐煨了，开始洗鱼。之后切肉剁排骨洗蘑菇。吃莜面一定要蘑菇汤，还必须野生蘑菇。野生蘑泥沙多，必须洗五遍以上。石川为防止味道流失，把洗蘑菇水澄清煮汤用。这样，蘑菇味就不会减弱。石川一般准备两种汤料：羊肉蘑菇汤和猪肉蘑菇汤。这也是经验，客人什么口味都有。莜面就不急着活了，石川推窝窝速度极快，他心里有底儿。
半上午，估摸客人快到了，石川倒杯水，掏出手机。手机装在裤带上的皮套里。石川想看看几点，一瞅黑屏。狗日的，又关了。手机是镇长用过的，摔过一次，就给石川了。手机外壳完完整整，就是有个毛病，动不动就自己关机，仿佛一个睡不醒的懒汉，石川得不停地摇它。弄了几下，石川听到开机的音乐声，小心翼翼地装进套里。
小刘喊石川接电话。石川愣了一下，想，谁会打电话给他？如果是兰妮，会打他手机。难道是青子？石川腿抖了抖，觉得嗓子有热热的东西往外扑。青子是石川的闺女，在外打一年工就领回个对象，外地人，好象嘴里塞着面团，说的话一多半听不清。石川和兰妮不同意，青子便领着后生离开。石川两年没见着她了。
没想到是兰妮，更没想到兰妮扔过那样一句话。那简直是一块砖头，一下把石川砸晕了。石川记得小卖部的号，拨过去，回说兰妮早走了。石川呆呆站着，兰妮被搞了？
小刘瞅着石川的脸，有事吗？
石川醒过神儿，忙说，刘秘书，我得回去一趟。
小刘断然道，不行，镇长的客人马上到，你回去，不唱空城计了？
石川说，家里有事。
小刘说，老石，这可是关键时候，你不能掉链子，除非天塌下来，家里能有什么事？要不我替你回一趟？
石川虚虚地说，不用了。
镇长的客人已经到了，石川三步并两步往食堂走。反正就一顿饭工夫。可石川无法集中心思，那块砖头不停拍着他的头。兰妮肯定被搞了，不然不是那种语气。那次，石川回家，见兰妮躺在炕上抹眼泪。问她怎么了，她一声不响。问急了，她才叫，我让人搞了。她锄地时被一个蒙面人扑到，亏得她有一把力气，逃脱了。那是几年前的事，怎么兰妮这么倒霉？又想，也许是兰妮的气话。兰妮生气的时候，还说自己死了呢。不过家里肯定有事，不然，兰妮不会那种口气。
石川把红烧鱼端进去，小刘又原样端出来，责备石川怎么不放盐？石川拍拍头，暗骂该死。辣子鸡过了火，当然又被小刘端出来。小刘气哼哼地说，你咬一口，比石头还硬。石川意识到闯了祸，脸上失了血色，提醒自己千万不能再出错。可是越紧张越心慌，莜面没蒸熟就上了桌。
镇长狠狠瞪石川一眼，摔门走了。石川搓着手，一脸虚汗。
石川和小刘请了假，蹬上自行车回村。自行车是镇民政给的。每年冬天，上面会发下许多救济物质，煤、米面、衣服、自行车、摩托车等等。镇长对石川说，把你那辆破车扔了吧，让民政给你一辆。一句话，石川就有了一辆新自行车。当然，他不会把旧车扔掉。镇长对石川不错，可以说相当不错。可是，石川没侍候好镇长的客人，关键时刻砸了锅。兰妮偏偏这当口出事，这是砸石川饭碗子呢。
进门，见兰妮呆坐着，石川格登一下。兰妮一副被揉碎的样子，确实是有事了。石川小心翼翼地碰碰她，问，怎么回事？兰妮说，野兽让杨大撇牵走了。石川愕然，从圈里牵走的？兰妮说从街上，简单说了经过。石川声音重了，就这事？兰妮咦了一声，你什么意思？这事还小？石川掰了半天，方把思维掰回来，垂了头道，你没出事就好。兰妮骂，屁话！我不那样说，你能回来？石川说，你把我害了。
石川去找杨大撇。石川知道，他和杨大撇迟早有一场交锋，没想到杨大撇找这么个碴儿。强奸了他的猪？亏他想得出来。其实，石川和杨大撇没什么过节，杨大撇恨石川，就是因为石川成了镇政府食堂厨师。原先，谁家有个事，都找杨大撇，如开结婚证明、办准生证、上户口什么的。没有杨大撇不敢办的，没有杨大撇办不成的，也不知他有什么渠道。杨大撇不白办，一桩事至少两顿酒钱。石川在镇上混熟了，人们就托石川办。石川并不想和杨大撇做对头，可乡里乡亲的，找上来，总不能甩手不管。其实，石川也没费什么事，也就一句话。如吴老三想给孩子改名，几次都没跑成，求到石川头上。派出所常下去办案，回来没迟没早，不管多晚，石川都在食堂候着，热茶热饭预备着。石川求他们，当然没什么问题。金勺子想批块宅基地，石川找土地助理，土地助理说填个表吧，事就办了。镇长都给石川面子，这些人当然不卡石川。石川没找谁要过钱，但办事的总有所表示，要么两瓶酒，要么一条烟。杨大撇认为石川抢了他的风头，夺了他的生意，没少说风凉话。石川起先还有一丝歉意，后来就不把杨大撇当回事了。石川腰板硬了，杨大撇奈何不了他。杨大撇和石川记仇，第二个原因是石川揭穿过杨大撇。杨大撇把母猪肉用牛油煮了当五香牛肉卖，老赵买回去，石川一瞅就是杨大撇的假肉。石川让老赵退回去，老赵咬定牛肉没变质，石川道出实情。杨大撇的肉被没收，还罚了款。杨大撇和石川狠狠吵了一架。
鲁小仙坐在院里，拿着棒槌砸芸豆。槌一下，腰跟着扭一下。鲁小仙的腰在村里女人中最好看，该粗的粗，该细的细，不像别的女人要么上下一样粗，要么硬得像冻萝卜。鲁小仙明明知道石川进院，却不抬眼皮，依然不紧不慢槌着。
石川本来揣着一肚子怒气，见鲁小仙这样子，反而不知怎么好了，重重地咳一声。
鲁小仙抬起头，奇奇怪怪的表情叠加在一起，仿佛看到了外星人。
石川粗声问，杨大撇呢？
鲁小仙说，他不在，有事？
石川说，我来牵猪。说着就往猪圈走。
鲁小仙跳起来，斜斜地横在石川面前，事情没完，你不能牵。
石川说，我家的猪，凭啥不让牵？
鲁小仙说，没惹祸是你的，惹祸就不是你的了。
石川想绕过去，鲁小仙胳膊一拦，身子往前倾，胸脯蹭到石川身上。鲁小仙说你要猪来了，还是占便宜来了？石川被烫了似的，往后跳跳。鲁小仙哈哈大笑，整个人颤得如风中的花。突然，花凝固在那儿，石川，你撒野找错地方了，欺负我一个女人算什么。
杨大撇的声音从院外飘进来，谁欺负我女人了？
石川直视着杨大撇，杨大撇盯住石川，脸上的墨色一层层加重，你欺负鲁小仙了？忒霸道了，怪不得你家的猪那样。
石川说，听她瞎嚷嚷，我刚进来。
杨大撇扭头问鲁小仙，他怎么欺负你了，动你了？
石川表面镇静，心却扑扑乱跳。如果鲁小仙胡搅蛮缠，那就麻烦了。鲁小仙横扫杨大撇一眼，说猪的事，扯我干吗？
杨大撇问石川，你要牵猪？
石川说，我家的猪干吗关你家里？
杨大撇说，它把我家的猪搞了。
石川说，占便宜的是你。
杨大撇呸了一声，你家女人让人搞了，你就是占便宜了？
石川怒道，你嘴巴干净点儿，猪是猪，人是人。
杨大撇说，我家的猪当人养着呢。
石川问，你想咋？
杨大撇伸出三个指头，身体伤害费精神损失费，至少这个数。
石川骂，你穷疯了？
杨大撇说，我就是穷疯了，怎样？不拿钱甭想牵猪。
石川意识到硬牵不行，他也不是耍横的人。当然，也不会掏三百块钱，三块钱也不掏。石川青着脸离开，暗骂，杨大撇，你小子等着，一会儿收拾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