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馨轻轻地在床边坐下来，她看着四婆婆毫无知觉的脸，说也就在这两天里了。
兰馨天天都要给四婆婆打葡萄糖，打了葡萄糖的四婆婆有那么一会喘得就不那么厉害，甚至可以安睡一小会。一个人在这尘世上，就剩下一口气断不了，真是一件很痛苦的事。身体里这辈子的力都用尽了，那游丝般的一口气又如何支撑起变成累赘的沉重肉身？四婆婆醒着的时候光躺在床上喘气，每说一句话都像爬一座大山。她是那么厌恶自己的身体，有时她急于挣脱身体束缚的样子会让兰馨感到害怕，并因这种害怕忘记咏立带来的不快……人人都有这么一天，大家会在某一处相逢。看到了一个再平常不过的结果，兰馨慢慢就把揪心的事放了下来。
在后来的一些夜深人静的夜晚，兰馨把窄窄的光洁的额头抵在被夜露打湿的窗玻璃上，她想到的咏立，是那个在月亮地里拦住她，用令人发笑的普通话学电影里的人对她吟颂“假如生活欺骗了你”的咏立。
兰馨从四婆婆枕边拿过来一个小包袱，放在膝盖上一层层打开。
包袱里是四婆婆的寿衣。白棉布的对襟衫，同样白色的盘花扣，是德生多年前就看到的那一套……还是孩子的德生和咏立在院子里抽陀螺，四婆婆坐在枣树下做针线，膝头堆着白棉布，四婆婆就像坐在云端里。四婆婆偶尔会停下手里的针线，抬起头笑眯眯地对德生和咏立说：
“快快长啊，长大了把兰馨和桂子娶过来。”
四婆婆知道菜市场的桂子是女人中的武将军，浓眉大眼、神色端庄。自小就一边梳头、一边隔窗看父亲杀猪宰牛的桂子，是处变不惊、举重若轻的桂子。家里有一个桂子那样的女人，再薄寒的日子也可以过得活色生香，再颠沛的日子也可以过得四平八稳。而兰馨呢，骨骼纤细、眉眼清秀、笑声像银铃般清脆的兰馨是涔水镇的公主，所以四婆婆的话刚落音，德生和咏立就会异口同声地答，我要兰馨。那时还小，知道什么呢？德生后来明白，他原来有另外一种日子，是在菜市场临街的小院里。永远热气腾腾地、带着新鲜的肉与血的腥气，院子角落里的泡桐树疯长，阶沿下的一小丛美人蕉完全失去了花的样子，大而茂盛得近乎嚣张……而人也是壮实得强大的，女人、孩子统统都活得比石碾子还结实。德生每晚睡得安稳，连梦也不曾做过一个。
寿衣的底下是一只枕套，兰馨把它展开给德生看。枕套长条状，充起来应该是像一段滚木的样子。粗糙的家织布的底子，染成了靛青色，两头用绿色软缎拼接，绿缎子上绣满了黄灿灿的舒卷的菊花。展开的时候兰馨和德生都闻到了樟木的香气，枕套上的折痕都有些发白了，该是多少年前的东西了。那些菊花依然一朵比一朵开得浓艳热烈，无关日月与风尘一般。
木讷的德生有一小会的疑惑，他无法把这个漂亮的东西跟一辈子寒素淡然的四婆婆联系起来。不过，这小院里的很多东西，来的时候莫名其妙，去的时候也莫名其妙。小时候的德生每年都会跟着四婆婆去常德城里看一回中医，为了他的莫须有的积食疳结。他们坐在一辆吱嘎作响的汽车上，跑很远还能听到咏立追来的哭叫声。受托看咏立的西街卖甜酒麯的福娘受过四婆婆两尺好绒布，发乱钗横地把乱蹦乱跳的咏立搂在怀里，格外大声而卖力地哄道：“伢儿，伢儿，姆妈卖了德生买糖去来——”但是德生只是被那个穿白大褂的中年男子乱摸了一气回来，并没有被卖掉，倒是四婆婆包袱里的一竹筒清明茶、或是一双千层底的灯芯绒布鞋却不见了，多出来德生和咏立的新衣服、新书包，有时还有桃酥、大白兔奶糖。更奇怪的是有一回，看完大夫回来，四婆婆居然拿出来一笔钱整修了小院。四婆婆在院里院外种竹子、种树，她高高兴兴的样子，是自多年前做木匠的父亲坠河后不曾有过的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