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生去了一趟长沙，给兰馨带回来了咏立的消息。
他们在宝蓝街。德生说。
天气很炎热，蝉在树上没命似地叫。
兰馨埋头在水井边刷一只搪瓷便盆，德生的话，就像风一样从她耳边过去了。
站在院子里枣树下的德生，望着兰馨沉默而单薄的脊背，感到了一阵令他虚弱的痛。仿佛有一只无形的小手，正把他的心一点点地揪起来呢。好像只是打了个盹，醒过来，发现原来有些闹的兰馨突然就安静下来……可是这安静，却这样地揪德生的心。
兰馨缓缓地直起身，把身子转向德生。夕阳西下，越过院墙把一抹金黄涂在兰馨背后的山墙上，兰馨白而瘦削的脸浸在光影里，有了丝绸一样的质感。兰馨戴着一双绿色的塑胶手套，左手拿着一把猪鬃毛刷，右手拎着洗得雪白的便盆，她冲着德生虚虚地张了张胳膊，说四婆婆问你呢。
四婆婆躺在床上有些时日了。德生不出门的时候，天天过来看她。德生从菜市场走过来，穿过热闹的东街和一个十字路口，走过同样热闹的西街，折进一条两边种着翠竹的小径，安安静静地走那么三两分钟，就是四婆婆和兰馨住的这所小小院落。德生来看四婆婆，也看兰馨。咏立在的时候，四婆婆还硬朗得可以打哈哈，德生隔三差五地在傍晚的时候来。当太阳把街边梧桐树的影子推倒在肉铺对面的房子上，德生就会摘下腰间溅满污血的皮裙，站在水龙头旁用马头牌肥皂把自己搓洗干净。他走起路来很快，他的人高马大的妻子桂子有时候会手托一片猪肝，“咚咚咚”地追上半条街。街坊们见到此情此景，就很羡慕四婆婆，说桂子的脑子，只怕是猪脑子。当年四婆婆让咏立顶自己的班到邮政所，让德生赤手空拳离开谭家小院倒插门到菜市场，街坊们站在桂子的立场，就很替四婆婆忧心。因为四婆婆这碗水，到底是没端平。
那些年纪大一些的街坊，人人都还记得四婆婆年轻时拿了花绷子，坐在邮政所门口绣菊花的样子。四婆婆能把一根花线劈成六股，绣出的菊花引得来蜂蝶。手巧，可是命不好。四婆婆最先相中的男人是另外一个乡镇上的年轻中医，两人订婚不久，中医就因为出身不好被送到西洞庭湖农场去改造。久等不来，四婆婆最后匆匆地嫁了有一个歪歪斜斜小院的谭木匠。先生了德生，后是咏立，都姓着谭。到了孩子都可以打酱油的时候，木匠趁夜黑过河砍树修屋，失足跌到桥下淹死了。四婆婆一夜白发。
倒插门到菜市场肉铺的德生，时常迈着大步穿过几条街回来看四婆婆。德生喜欢和咏立坐在四婆婆清洁的小院里，就着兰馨炒的青椒熘猪肝喝澧洲干啤，听晚风拂过枣树梢，看月亮一点点爬到小院上空……四婆婆雪也似的白发整齐地梳在脑后，她躺在枣树下的躺椅上，浑身散发着花露水的香气。兰馨穿着白底碎花的棉布裙子，坐在四婆婆身边摇着蒲扇给四婆婆赶蚊子。兰馨的蒲扇用同样的白底碎花的棉布滚边，那可是涔水镇最美的一把蒲扇。四个人在月亮地里坐着，并没有多少话可说，可只是那么坐着，德生就已觉得人像到了梦里一样——现在这个梦被咏立打得碎碎的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