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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拾来的女人

呼天成说话是算数的。

呼天成说给孙布袋找房媳妇,就给他找了一房媳妇。

那女人是捡来的。在一个大雪纷飞的早晨,呼天成在村头白菜地边的草庵里发现了一个外乡女人。那女人躺在庵里,已经昏迷过去了。

呼天成一向有早起的习惯。从年轻的时候起,他每天都准时在鸡叫时起床。那时他精力充沛,总是天不亮就醒了,醒来后他会在床上稍稍思摸一会儿,就着油灯卷上一袋烟,想想一天的事体。等天麻麻亮时,他已经站在村头的那棵老槐树下了。

而后,钟声就响了。他的时间就是上工的时间。

那天,他本可以不起那么早的,窗纸白的时候,他就知道下雪了。冬天里活计不多,雪天是可以不出工的。可他早起惯了,不起来身上难受,于是就披衣下床,在屋里走了一圈,仍有些心神不宁,就说,去看看白菜吧。

“白菜”像是一句谶语。

这也许是上苍的安排,如果那天早上他不出来的话,那个女人就冻死在草庵里了。

他出门的时候,雪仍然下着,天地间茫汪汪的,整个村庄都被那耀眼的白色覆盖了。清晨,那静中的白色是很镇人的。雪在地上、房上、树上呈现出不同的形状,白得天然,原始。人在这静中走着,只有“咯吱、咯吱”的踏雪声,那声音很脆乎,地上的脚印是一窑儿一窑儿的,回头看的时候,叫人不由得生出些高远的念头。好雪呀!

呼天成先是来到村口的大槐树下,他在树下站了一会儿,有一刻,他甚至从树上取下了敲钟的绳子,可准备敲的时候,他又犹豫了,他心说,天还下着,算啦。而后他挂上了绳子,朝村头的白菜地走去。

当他来到村头时,突然发现地上撒有零乱的麦草,顺着麦草的痕迹往前走,就来到了那个草庵旁,他有点疑惑地探头往里一看,就看见了那个女人……

那是个很柴很瘦的女人,脸色黄蜡蜡的,身上罩的是一件半旧的枣花布衫。她蜷身躺卧在草庵里,滚在一片零乱的麦草中,像羊儿一样团缩在地上,昏迷中还不时地抽搐着。她看上去是那样的单薄,那样的可怜,就像是一只哀哀待毙的小羊羔。那时候,她给人唯一的印象是睫毛上夹着一滴泪珠。她的睫毛很长,那滴泪珠就在她的睫毛处含着,细细的睫毛夹一滴儿圆圆的泪,看似要掉下来了,却没有掉,就那么默默地让人心疼地含着。

这女人是用一蓬秆草火和六碗小米汤救活的。呼天成把她背到队里,让人烘上火,又吩咐人给她熬汤。米汤熬好时,她仍然昏迷着,就在半昏迷中,有人喂着,她一勺一勺地竟然喝了六碗!七婶说:“天成,她是饿坏了呀!”

她醒来后说的第一句话就是:“大娘,大爷,能给俺找个吃饭的地方吗?”

她说这话的时候,呼天成正在门外蹲着吸烟呢。听了这话,呼天成把烟拧了,站起身来,就找孙布袋去了。

他怎么也想不到,这件事会给他带来终生的悔恨。

那时天已是半晌了,孙布袋才刚刚起来,他披着一件老袄,鞋都没顾上穿,光着两只大片子脚,正袖手缩脖地“谷堆”在床前的地上。这真是个懒人哪!他竟然在床前头挖了一个有两砖宽的小火窑儿,他正蹲在火窑儿旁烧红薯吃呢。他烧的是烟秆,只见屋里边狼烟滚滚,呛得他大声咳嗽着……

呼天成进门就把那火窑给踢了,说:“狗日的,你看看你这个家,狗窝都不如!”

孙布袋一看进来的是呼天成,就说:“我又没个媳妇,你给我找的媳妇哪?”

呼天成笑了,说:“媳妇给你找着了。”

孙布袋说:“真的?不是诓我吧?”

呼天成脸一沉,说:“我说一句算一句。”

孙布袋“噌”一下蹿起来,说:“找着了?!”

呼天成说:“去吧,把人弄回来,好好待人家。”

孙布袋激动地在屋子里蹿来走去,不停地搓着两只手说:“哪村的,在哪儿,人在哪儿哩?!”

呼天成说:“外乡的,我给你拾了个女人,去把她背回来吧。”

孙布袋抬腿就往门外走,走得急了些,“咚”一下撞在了门框上,头上撞了个大包!他揉了揉脑门子,窸窸窣窣地蹿出去了。不久,却又折了回来,说:“弄了半天是个瘫子?我可不要瘫子。”

呼天成脸一紧,说:“你真不要?”

孙布袋张了张嘴,不再说什么了。他想媳妇想得太久了,人都快要想疯了,就是瘫子他也想要……他嘟嘟囔囔地说:“让我看看,我先看看再说。”

呼天成接着说:“谁说是瘫子了?你狗日的还不要,人家愿不愿跟你还难说呢。”

孙布袋小声说:“不是瘫子,咋还让我背……”

呼天成说:“那是饿的。有三天饱饭就养过来了。”

这么一说,孙布袋就半信半疑地去了。

谁知,第二天,孙布袋又袖着手找呼天成来了。他说:“不中哇。人太瘦了,瘦得只剩一把骨头了。还发着烧呢,烧得跟火炭儿样,怕是养不活。”

呼天成看着他,一句话也不说。

孙布袋嘟哝着说:“我就那点口粮……你看,我也没动她,真没动她,骗你是孙子。一动她就……人咋跟琉璃格巴儿似的,摸都不敢摸。夜里还一惊一乍地叫,吓人着呢。”

呼天成说:“你要不要?你要是不要说句话。”

孙布袋连声说:“要,要。我要。”

呼天成“哼”了一声,说:“要就好好待人家。她是冻的,让她好好养养,养过来我给你开个信,正正当当把事办了。”

孙布袋小声说道:“就我那点口粮……她要是死了呢?死了,不能算吧?”

呼天成说:“滚!滚出去吧。”

孙布袋“出溜”一下蹿到院里去了,说:“你看,我把脸都卖了,我把脸都卖了呀……”往下,他看了看呼天成的脸色,不敢继续说了。

后来,天半晌的时候,呼天成突然到孙布袋家去了。

他去的时候,身后跟着老保管玉坤和村里的赤脚医生凤姑。老保管拉着一辆架子车,车上装有半车红薯,那红薯是刚从窖里起出来的,红薯上还放着半布袋小米。呼天成并没有进屋,他就站在院子里,对孙布袋说:“你听好,这是三百斤红薯、五十斤小米子,算是你借的。给她好好补补。病哪,让凤姑给她看看,打打针……对了,队里再给你置一床被褥,好好过光景吧。”

孙布袋眨了眨眼,竟“扑通”一声跪下了。他转着圈四下作揖说:“天成哇,我服你了。我真服了!”

几天后,当孙布袋走出来的时候,有人就问他:“布袋,你那媳妇咋样?”

孙布袋笑嘻嘻地说:“没法说,没法说。原先黄蜡蜡的,不成个样儿,谁知粮食一喂,喂出个画儿!”

村人们说:“看你美的?咋就没法说呢?”

孙布袋咂着舌说:“咂咂,白呀,老白呀!”

有人好奇地问:“咋白?”

孙布袋说:“你不知道有多白,跟细粉样!”

有人逗他说:“啥细粉,红薯粉吧?”

孙布袋比划着说:“真的。真的!诓你是孙子,比细粉还白。”

有人说:“比细粉还白?那是啥?”

孙布袋得意扬扬地说:“啥?——多遍面!”

人们哄地笑了。孙布袋红着脸说:“不信吧?说起来叫人没法信……”说着,嘿嘿笑着走去了。

又过了几天,孙布袋再出门时,就见他身上穿的衣服周正些了,那些烂的地方,该补的补了,该缝的缝了;脸显然是用水洗过,像换了个人似的,看上去精神多了。一个多年不洗脸的人,竟然洗脸了?!村里人诧异地望着他,吃惊地说:“布袋,脸也洗了?!”

孙布袋乐呵呵地吹嘘说:“嗯,嗯。洗个脸算啥。不光洗脸,还天天洗屁股哪!”

有人说:“吹吧。东拐的牛都叫你吹死了。”

他说:“真的。真的。人家南边人讲究,天天洗屁股,不洗还不让上床。”

有人就说:“是你给她洗呢,还是她给你洗?”

人们又笑了。

孙布袋红着脸说:“没法说。真的,没法说……”

此后,在一段时间里,村里人都想看看那“多遍面”到底长得啥样。于是,村人们开始寻找各种借口,或是借簸箕了,或是找套绳啦……纷纷跑到孙布袋家去瞧那女子。凡是见过那“信阳女子”的(这时,村人们已知道南方信阳那边闹了饥荒,饿死了很多人!她就是从南边跑过来的,于是都叫她“信阳女子”),都说可惜,太可惜了,这简直是一朵鲜花插在了牛粪上啊!

尤其是那些汉子们,开初怎么也不信。说长得好也就罢了。要说白,都是个人,能会有多白哪?!胖妞不白吗?凤姑不白吗?还能咋个白呢?然而,当他们瞧过之后,却一个个被那鲜艳镇住了!那是怎样的白呀,那白,生生是水磨磨出来的,是细细发发的白,嫩嫩乎乎的白,那白能生出瓷花花的光来!在平原上,人们从未见过这么细发的女人,那是水土的劲呀!这白,是南方的水润出来的,怕只有在南方才能漂出这样的白来。这真叫白里透红哇!那红呢,又是一丝一丝的洇出来的血色,血色天然地洇在那嫩白上,绷出一脉一脉的鲜活,就像是绽放的花一样!那眉儿眼儿就更不用说了,全是好水滋养出来的,真湿润哪!哎哟哟,简直不敢看,看了叫人想疯!

真是个“多遍面”哪!

过后,人们又说:孙布袋算个什么东西呢?竟然有如此的艳福?!

于是,村里人又都愤愤不平,说是人家天成把人救了,天成是大恩人!倒让孙布袋这赖孙捡了个便宜?!

这话传着、传着,就传到那“信阳女子”耳朵里去了……

然而,却独有呼天成没有去看那女子。当传说纷纷扬扬的时候,他只是笑笑而已。

春上,那女子从家里走出来时,就吸了一村人的目光。汉子们特别爱听她说话,她的南方口音就像是棉花糖捏的,糯米面泡的,甜甜的、软软的、呢呢的。和村里的妇女们一块上地干活时,也常有汉子想点子跑到女人群里借什么,目的也就是为了看看她。可呼天成却从未和她照过面。也不知为什么,越是有人说她,呼天成越是不见她。他是支书,要见她的机会很多,可他就是不见。

有一次,村里开会时,那女子也去了。就见大槐树下的石磙上高高地站着一个人。那人身材不高,却有一股子英气。她有点好奇地问:“这是谁呀?”就有女人嘁嘁喳喳地说:“呀呀,你不知道?你还不知道呢?!她就是咱的支书哇,就是他把你救了。他可是你的恩人哪!”她喃喃地说:“他……这么年轻?”女人们说:“别看他年轻,本事大着哪,一村人都服他。”她听了,又偷眼往上看了看,再不吭了。

就在那天夜里,这女子找他去了。

那时候,他常常是不回家的,就一个人住在大队部里。那时的大队部设在村外的场院里,只是三两间破草房,后边是一片林子。她去时,他正趴在灯下写着什么,面前是一张土垒的泥桌,桌上摊着一张报纸,纸上放着一盏带玻璃罩的马灯……

她站在门口处,默默地看了他一会儿,说:“你就是支书?”

他知道有人来了,却没有回头,只说:“是。”

她说:“是你救了我?”

他说:“就算是吧。”

她说:“是你给我上的户口?”

他没有吭声。

她说:“是你给我找的婆家?”

突然,她有点怨怨地说:“你咋给我找这么一个主儿呢?”

他仍然没有吭声。

她又说:“一村人都去看过我了,你怎么不去呢?”

他还是一声不吭。

她说:“恩人,你是我的恩人哪。”说着,她就那么双膝一屈,在他身后跪下了。

那时候,他毕竟年轻气盛,是架不住人跪的。于是,他慌忙转过身来,站起去扶她,他说:“干啥,这是干啥?起来……”可当他看到她的时候,眼前猛地一亮,跟着心里不由得“咯噔”了一下,竟然呆住了。他心里说,看起来,人是粮食喂的呀!只要吃上几顿饱饭……片刻,他才想起伸出两手去扶她,在扶她起来的时候,却又像是被烙铁烫了似的!透过衣服,他明显地感觉到了那柔软的颤动……

他甚至有些慌乱地说:“你坐你坐。”而后,他转过身去,为了掩饰他内心的不平静,就故意笑着说:“都说你白,还真是个白妞哇!”

她说:“我叫秀丫。”

他身不由己地跟着叫道:“秀……噢。”

她说:“秀丫。”

他说:“秀。”

她说:“是秀丫。”

他怔怔地立在那里,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而后,他猛地转过身来说:“我是去地里看白菜的。”

她说:“白菜?”

他说:“白菜。”

她说:“我……咋谢你呢?”

他转过身去,墙上立时晃出了一个巨大的黑影。突然,他咬着牙说:“我看看白菜!”

她默默地看了他一眼,接着就顺从地坐在了那张绳床上,把身上穿的衣裳一件件脱下来……倏尔,那白色的胴体完整地显现了。那白在暗影里竟然发出了青湛湛的亮光,就像月光下的水一样,那是一泓弹弹动动的白水呀!

呼天成的呼吸更粗了。

他急步上前,突然,他站住了,又急急地回过身去,把那盏带玻璃罩的马灯提在了手里,走到床前时,他把那盏马灯拨得更亮些。

刹那间,那胴体就化成了团粉白色的火焰!

他就那么一手提着那盏灯,一手向下探去……当他的手刚要触到那胴体时,蓦地就有了触电的感觉,那麻就一下子到了胳膊上!那是凉吗,那是滑吗,那是热吗,那是软吗,那是……呀!指头挨到肉时,那颤动的感应就麻到心里去了。那粉白的肉哇,不是一处在颤,那简直就是“叫叫肉”!你动到哪里,它颤到哪里;你摸到哪里,哪里就会出现一片惊悸的麻跳。那麻,那凉,那抖,那冷然的抽搐,那闪电般的痉挛,就像是游刀山爬火海一般!你觉得它凉,它却是热的;你觉得它软,它却有钢的跳动;你觉得它湿,它却有烙铁般的烧灼;你觉得它烫,它却有蛇一样的寒气。那真是一片浪海呀!它会说,会叫,会跳,会咬;它一会“咝咝”,一会“沙沙”,一会“呀呀”,一会“呢呢”……

终于,当他抓住那两座耸动的雪峰时,那万般战栗化成了一句话:“恩人哪,要了我吧!”

呼天成炸了,他简直炸成一片疯狂的火海!

那马灯“卜啷”一声碎在了地上,灯灭时,他猛地扑在那“叫叫肉”上……

就在这时,村里的狗突然咬起来了,那群狗的叫声在静夜里显得格外刺耳,倏然就响到了村口,仿佛就对着场院!紧接着,狗一群一群地窜进了场里,场院里到处都是“汪汪、汪汪汪!”的狂叫声……

片刻之后,又有脚步声响过来了。场院里响起了“沙拉、沙拉”的脚步声,那脚步声分明是朝着队部来的!

秀丫浑身抖着,“呢呢”地颤声说:“有人来了……”

呼天成直起身来,他还没来得及脱衣,就那么直直地在黑暗中站着,好半天不说一句话。过了一会儿,他说:“你走吧。”

那是多么难熬的一个夜晚哪!

秀丫走后,呼天成像疯了一样在屋子里走来走去,他一生一世都没见过这样的女人哪!他虽说有媳妇,可他的媳妇是个童养媳,六岁就进门了,干巴巴的,他从没把她当过妻子看待。特别是生过孩子以后,就成了一面挂在墙上的箩,让你几乎想不起筛面的日子。直到今夜,他才算知道什么是女人。她不光是白,那简直是一棵叫人发疯的“白菜”呀!……

不料,第二天夜里,狗又咬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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