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所里常放一首歌,是陈百强的《一生何求》。每当歌声响起,那种紫色水晶的氛围一下就包围了我。是的,我们这些服务员都还是在自己的黄金时代里,都在为了吃一口饭而在这家会所里奔来奔去。试问自己一生何求?以后求什么我不知道,反正,我现在求的是一份每月500块钱的工作。王小波的黄金时代在云南挖坑,我的黄金时代在长沙掏鱿鱼丝。有点委屈也有点自怜。我坐在总台后面,看着忙碌的同事,就如同在看一部电影。
坐在旁边的收银员是个调子很高的长沙土著,中午的时候,没什么
生意,我和她聊了一会。她说来说去就是反复用塑料普通话和长沙话表达她的失落:“不想做了,每月800块还不够老娘我买衣服。”和她聊得索然无味,干脆一个人发呆。透过会所的大玻璃窗,可以看见马路对面几幢巴洛克风格的高档公寓。
我在思考一道旷世难题:每个月500块,得多少万年才能到那里面买一套房子?
晚上8点钟的时候,老板娘来了,坐在我旁边。经理问她:“要不要吃点什么?”她说:“就来点红椒炒肉吧。”管饭的大妈立即给她做红椒炒肉去了。一会儿工夫端了上来。她光挑辣椒吃了,因为红辣椒并不辣,还有种淡淡的甜味。她吃她的饭本没错,可是她偏偏在我旁边吃。我肚子里虽然说刚吃了不少东西,但质量不如她的好。所以,大红椒的味道飘过来时,我又饿了。她还不满意,还要对管饭的大妈抱怨说:“肉太多啦,好恶心啊,这么多大肉块。”我当时很卑鄙很无耻地想:“要不,您把肉留给我吃得了。”
本应在晚上9点半下班,可是,晚上生意火暴,发包的人又只有我一个。所以,经理就给我做思想工作了:“你别走,你再坚持到凌晨一点。明天你下午一点再来上班就行了。”我想了想,只能表现下去。
我问经理要了一根烟。忙碌了一天没抽烟,猛地吸了一口,差点就死在沙发上。好比一个已经饿了一天的人突然吞下一块巨大的肥肉,不腻死才怪。那一瞬间,我发誓我真的摸到了梦露的大腿。好不容易才把思维从天花板拽回脑袋里,赶紧坐到总台后正襟危坐,继续对着客人微笑。终于到了凌晨一点,我也终于可以走人了。经理很满意我的工作态度,拍拍我的肩膀说:“明天,你可以下午一点再来。”我说:“明天见!”
算了算,工作了15个半小时。
我沿着高架桥往家走,桥上空荡黑暗,天国的光辉照射不到这里。
29.
林林一直在等着我。
扭开家门,她就问我:“怎么样?累不累?”我脱掉上衣,摔在沙发上,气呼呼地说:“明天不去了。”正要把肚子里的苦水都倒出来,却听见林林出乎意料地批评我:“你也太没毅力了吧?”我说:“你怎么能这样说我?!这和毅力无关,别搞混淆了,我的意思是,上这种班是作践自己,我才不要这样一你都不知道那个会所和会所里的事情是多么的二!”林林急了,说:“不这样又能怎样?”
我想了半天,着实回答不了这个问题,但还是不肯改口。林林扁了扁嘴:“随你。”我说:“不随我难道还随你?”林林说:“算我自作多情,忙活这么久,没想到你就是过来玩玩的。”我说:“有说过我要在这个破地方扎根下来吗?”
林林冲上前来,小胸脯剧烈起伏:“你逍遥够了就回家,对吧?”我对着她的胸脯说:“小生正有此意。”
林林用普通话一字一字说:“你无耻你不是男人!”
我抬起头,也用普通话一字一字回复她:“你才发现呀?”
林林推了我一把,说:“你怎么能这样对我?!”
“啪”的一声,关灯睡觉。这是我们的第一次争吵。
黑暗里,我认为自己成了一个彻底的,多余的,无药可救的,扔都无处可扔的,自己都嫌弃自己的病人。引用林林的睡前总结“这一次,我算看穿了你的邪恶本质”。
30.
一会儿,林林从床上跳了起来,窸窸窣窣地开始穿衣月6。
我叹了口气,把脑袋埋进枕头底下,问:“你又想干吗?”林林
说:“不用你管。”我说:“那你现在穿衣服干吗呀?”林林说:“我回寝室去。”我抬起头,不耐烦了:“都几点了!你疯了是吧?”林林带着哭腔说:“我是疯了,我想寝室了,我要回去,你来之后我就没回去在我自己的床上睡过。”说罢,边收拾书包就边往门口走。
见她来真的,我赶紧跳起来求饶:“不闹了不闹了,睡吧。”僵持一阵后,林林点头说:“好吧。”我亲她一口,松开手,再一回头,门就自己敞开了。
我哆嗉着摸出人字拖,套在脚上,撒腿就追。
练过田径的林林绰号“鹭鸶林”,腿又长又直,从“噔噔噔”的脚步声可以推测她迈腿的频率是多么的不贤淑。我在后面“啪啪啪”追了一里多地,到了科大学生公寓丨:]口的路灯下才结结实实把她逮住。
还没顾得上和林林说话,公寓的值班老师就冲过来,对林林说:“你是哪个系的?”又对我说:“你是社会青年,还是学生?”我没理这位大叔,对林林说:“走,跟我回去。”林林冲我做了个挑衅的表情,转过头,瞬间变得可怜巴巴,对大叔说:“老师,他是社会青年,缠我一晚上了。”
大叔很是来劲,一把拽着我:“松开她,跟我去值班室。”我质问林林说:“你疯了?”林林脸色惨白,小声对我说:“晚安!”话音未落,她就没了。
我揉揉眼睛,林林确实消失了,我只好向大叔解释:“老师,我真是她男朋友,刚才真是闹着玩的!这么晚了还打扰您,真不好意思。”大叔做出个厌恶的表情:“到值班室再解释!”一边死死拖住我一边朝值班室嚷嚷。
懒得跟大叔玩过家家了,我定住脚,揪住他的衣领,把他举到眼前,我满脸横肉凑过去,跟他鼻子贴鼻子。他脖子往后一挪,挪出个双下巴:“想干什么?”我盯着他,盯到他瞳孔放大,然后陡然爆发,朝他“啊啊啊”一阵怪叫。大叔吓得魂不守舍,五官全躲到天灵盖上去了。
我扔下僵硬的大叔,拍拍手,走了。
回到家中,透过客厅的窗户往外看,最远最远的天边,泛出了鱼肚白。
31.
第二天我就没去了,睡到下午3点起床。我一个人安静地躺着,尽量不去想窗户外面的世界。不想到外面的世界,就不会痛苦,就不会悄悄地流出眼泪。
阳光照了进来,落在床铺边沿。我把手抬起,放在阳光里。局部的温暖,如短暂的逃避,让我喘过气来了。
32.
门外响个不停,听上去,是一个男人在殷勤地帮一个女人敲东西。
我在迷糊中听到这声音,就像是一条水底的鱼在听岸上的脚步声,音量大得吓人,还带环绕效果。
“嗵”的一声,女人说:“够了够了。”过一会,还是“嗵”的一声,女人说:“够了够了。”我虽然看不见现场,但也知道确实敲够了,以为不会再敲了,不料,再过一会,居然又固执地传来“嗵”的一声,但这一次,紧随其后多出来一阵金属破碎的稀里哗啦声,女人说:“啊呀!”
我唠叨了一句:“真他妈傻!”林林应声而笑。
我讨好地问:“什么时候回来的?”
林林没回答我,自顾自地对着天花板说:“现在我心理不衡多了。”
我给林林新取了一个绰号“尤娃娃”,乃“尤物娃娃”的缩写。
我自问:“汝等尤物,何辈能配?”
我自答:“四川褐石苏厉爷。”
33.
蒙古狼在呼伦贝尔顶风长嚎,让哈巴狗在我家楼道当暴君。
34.
当我是个儿童的时候,我对这个世界还是有过幻想的。
大了,我仍不肯放弃这种幻想,再大了,我愈发笃信,童年幻想中的世界就是应然状态下的世界。
世界本该就如人们童年时期所幻想的那样,如果不是那样,那只是长大了的人糟蹋了土地糟蹋了自己和自己的后代而已。不止一次,我看见懒惰怯懦的长大了的人找出理由来搪塞那些没长大的人,把我们不能帮你们争取到的说成是你们不应该得到的,然后继续安然搓麻将,剩下一群稚嫩的眼睛在发愣,哗哗麻将声中,王子和公主渐行渐远渐无声。
精灵一般的人,为何要去羡慕一只蝴蝶,一只飞鸟,一条鱼,一只猿猴,一片石,一-条彩虹,一颗流星,甚至,一块石头。
每每想起这些,我就有种吃了暗亏不知找谁算账的愤怒。
35.
这天,林林窝在床上看杂志,止不住点头,像个饱尝生活艰难的中年妇女那样感叹:“太准了……这都是命啊……”
杂志上面有篇名为《珍爱生命,远离天蝎》的上纲上线的文章。
林林说:“我忍不住想给写这篇文章的人写封信,告诉她我找到天蝎座的代言人了,让她也来见识见识开开眼。”
文中总结出的天蝎性格是这样的:“强势,控制欲占有欲强,权力至上,魅力滚滚。神秘,心计多,城府深,闷骚,没有善心,记仇,时刻准备报复他人,极度敏感极度自私却装得一副可爱的大方相。情绪波
动快,疑心重,自恋,完美主义,撒起谎来还偏偏不容易被发现。专一和滥情的完美结合体,在没有完全投人对一个人的爱之前,专长玩暧昧,脚踏多只船踏得很上手,故尤其难以降服,万幸的是,一旦动了真心便会从一而终。”
“天蝎座是所有星座里最坏的星座,天蝎男都应该去当和尚,天蝎女都应该去当尼姑,免得作孽凡间。”
林林念叨起了我的那一堆辉煌典故,说:“苏同志,从历史的角度来看,你很不专一啊!”我说:“不专一咋啦?”林林吓了一跳:“没见过你这种花心还花得理直气壮的。”我说:“要是不花心哪能有你?”林林愣住了,眨了半天眼:“也是哦。”林林装淑女:“如今你总对我动真心了吧?”我一把夺过杂志,说:“不废话么?第一眼就被你终结掉了。,’
她又把杂志抢了过去:“以毒攻毒才是对付天蝎的方法,你以后可要忍着点啊。”
她怀抱杂志:“我太为自己感动了,居然收留你这号极品天蝎男,不过,说真的,我还真想要一个你这样的儿子。”我小心翼翼:“我是不是把你的母性激出来了?”林林面露窃笑,问:“苏诸侯是什么星座啊?”我有些不好意思了:“也是天蝎。”林林张嘴大笑,笑出两排雪白的小牙齿。林林又问:“爷爷是什么星座啊?”我说:“记不清啦。”林林撒娇了:“你认真回忆一下嘛?”我心软得很,试探着说:“好像也是天蝎。”这下,林林彻底笑翻了,在床上滚啊滚,滚回我身边时,用她的爪子有节奏地拍着我的脸,说:“你看这最后一节写的,唉,天蝎啊天蝎,坏坏的天蝎啊,大大的坏啊,好啦,我决定生一个天蝎小苏厉了,专门去荼毒别人家的女儿,天蝎小苏厉荼毒完后小小苏厉又钻出来了,再继续进行荼毒,邪恶恒久远,天蝎永遗传。”
我又把杂志夺了过来,文中最后一节说:“天蝎座是掌管性器官的星座,所以提醒其他星座的人,天蝎在,烈火就在,无论干柴抑或鲜花
牛粪,一烧就着,但是如果处理得不恰当,后果严重过核子弹,建议和天蝎座的人交往不要太激情,要用比较自然的方式来往。”
这他妈说得还挺准的,连最末梢的末梢神经都被切到了。
脸上火辣辣的:“这些东西你也信啊?幼稚啊幼稚,荒谬啊荒谬。天天琢磨这些,你还是不是唯物主义者?你还想不想当居里夫人?”
林林说:“哼,别忘了本姑娘也是天蝎座的。”我说:“那是那是,我看你性欲也挺强的。”
林林太虚伪:“不许你说我性欲强。”
36.
我的笔记本里装了不少有意思的小游戏。
作为一家之主,我理所当然地主宰游戏,林林不甘心当军师,非要跟我抢鼠标。抢着抢着,抢不过我了,她就在卧室和客厅里来回走动,边走边哼歌,以示她不玩游戏也可以很开心。我不理她,于是她不得不理我。她趴在我腿上,我说:“怎么,还想跟我抢着玩游戏?”她十分委屈:“我不想玩游戏。”我立时心软,双手搭在她肩上:“那你想玩什么?”
她眼珠一转,飞快地抓住鼠标:“鼠标,鼠标,我想玩鼠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