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王叶念完这首诗，又叹了一口气。
“叹什么气啊。”苏晋笑着看着王叶，道：“回家是好事啊。”
“我这气，是替晋哥哥叹的。”王叶说完，又叹了口气，道：“被贬还乡就该有被贬还乡的样子。”
“京城很好。”苏晋注视着王叶许久道：“我们可能再也回不去了。”
“回不去就算了。”王叶道：“反正杉儿在京城，兰儿在太城，一双儿女都在邬国最好的地方，我们该无憾了。”
听到王叶这话，苏晋沉默了。王叶看着苏晋鬓角刺眼的几根银丝，真有把它们拔了的冲动。
她知道，苏晋这次回来心里还是有几分不平的。好男儿志在四方这句话，这几十年她在苏晋身上算是领略了个透彻。苏晋性子多好的一个人，个性温和，不随意顶撞别人，照她看来，苏晋这样的最适合在京城当个修编文书的闲官，既不浪费才华，也能实现人生抱负，这才是合理利用人才的正确方案。
经历了这么多后，王叶才发现自己想错苏晋了，苏嘉易心里有的抱负志向，苏晋全有，只是他没表现出来罢了。
记得苏晋刚当官不久，皇上给他升了个监察御史，这官职一听就不是省事的。她的担心没白费，苏晋在这位置上坐了两年，终于等来了严杰，然后他俩一封奏折呈上，弹劾威武将军——也就是威勇将军之子滥用职权，有起兵造反之意。
奏折皇上看没看到心里去她不知道，她只知道苏晋被变为县令，严杰被贬为县丞了。其实这样也好，比起在京城，她更喜欢在其外面生活。
在外当了几年县官，苏晋又被调回京城，这次皇上派了个好官职给他——翰林院编修，与苏晋同在翰林院的还有李复思，比起严杰，李复思就靠谱多了。
平平淡淡过了十几年日子，苏晋的官职时而上升，时而贬落，她都不在乎，只要苏晋平安就好。
后来西北传来战事，安国进攻邬国而起战势很凶。朝里分两派，一派主战，一派主和，邬国是大国，自然不会向安国投降，所以他们决定把公主嫁过去和亲。
苏晋是主战一派的，主战的结果是免去官职，赋闲在家。
即使嫁了公主过去，依旧没法子平息安国的野心，两国还是打起来了。两国打的正欢时，苏晋的官复原职了。王叶为他捏了一把汗，想着他不要再惹出什么事端来了。
她的祈祷并没有用，虽然两国的战火在十年前平息了，但苏晋还能找到上谏的事。广造宫殿，劳民伤财，就这样一句话，苏晋又被贬了。
“这人生这是无常啊。”王叶叹道：“起起伏伏，涨涨落落，最后还是回祈杨村来了。”
“也不知那间屋子怎样了。”王叶道：“来的时候娘给了我房子的钥匙，就不知还开不开的了那上了锈的锁。”
说完，王叶掏出钥匙在苏晋眼前现了现。
苏晋依旧沉默，王叶刚想安慰他，就听苏晋问道：“叶儿，你后不后悔嫁给我？”
“后悔？”
“嫁给我过着担心受怕的日子。”苏晋道：“每次上谏我不担心自己，只担心你。要是我被处死了，你该怎么办？”
“还有两个孩子呢。”王叶笑道：“你怎么不担心他们？那可是你的亲骨肉。”
“你会好好照顾他们的。”苏晋说完，就看着王叶的眼睛等着她的回复。
“我再知道为什么他们和你不亲了。”王叶笑道：“你都不关心他们的。”
苏晋没理王叶转移了的话题，他再次问道：“你后悔吗？”
后悔，为什么要后悔？她多年未育，苏晋从没后悔娶了她，就算她自求休书离去，苏晋也未曾舍她而去。相伴多年，苏晋从未起过二心，对她从一而终，她问苏晋今生只得她一人，是否后悔，苏晋只说无悔。
他都不后悔，自己又有什么好悔的。
王叶笑着摸着苏晋的鬓角，道：“你不年轻了。”
苏晋点了点头，看了王叶一会儿道：“你亦不复当年光彩。”
“花容已逝，韶华渐远。”王叶摸着自己有了些许皱纹的脸，道：“我再想改嫁，只怕没人肯要了。”
听到这话，苏晋笑了，她亦不后悔跟了自己一生。
当年他弹劾威武将军，王叶说他不要命了，和他吵了一架。后来两人和好了，苏晋问王叶，要是他真的被处死她该怎么办。
“改嫁，自然是改嫁。”当时王叶对着铜镜，一边顾影自怜一边道：“晋哥哥，我心里还是有你的。只是我这样的，很可能会被其他人看中，经历一番刻骨铭心的爱之后，我只能再嫁了。”
苏晋知道王叶的话带着赌气的成分在里面，他又想了，要是自己真的死了，也许她真的就改嫁了。
马车在祈杨村脚下停住了，原来老屋的路马车是上不去的，王叶和苏晋各提着几个包袱，遣散了车夫。
“再回祈杨村，只怕你过不惯这儿的日子。”苏晋一边走一边对王叶道：“什么事都要自己动手，只怕好多事你都做不来了。”
“我更愿意做家里的事。”王叶轻轻叹了口气，她已经好久没再做家务了。苏晋刚当官那会儿，她还自己动手理家，可越到后来，她做家务的时间越少，管的事也越多。
其实比起那些乱七八糟的事，她更喜欢做自己家的事。什么事都被人伺候着，未必舒服。
苏晋和王叶就在祈杨村住下了，他们将原先的小屋打扫了一遍，王叶还在这儿养了几只小鸡。
苏晋在家待着烦闷，就四处游逛着。回来后，他心情不是很好，王叶问他怎么了，苏晋一说，王叶才明白，苏晋为村里学堂的事发愁。
村里的学堂已经荒废了，教书先生走了之后就没再来。看到那破旧的学堂，苏晋就觉得难受。
“你不是闲在这儿吗？”王叶笑道：“我记得你小时候说过，你就想在祈杨村当一个教书先生。”
苏晋沉吟许久，才想起年幼时的梦，那时他懵懂无知，还不知这世界未来是怎样。那一日他睡着，一个小女孩问他长大后想做些什么，他答的就是教书先生。
“你还记得。”苏晋从过去的回忆中醒来，他道：“我都快忘了。”
“我记得清楚的很。”王叶哼了一声，道：“记忆好没办法。”
最后，苏晋真的在祈杨村教书了，他知道他要在这儿待很长一段时间，这么长的时间里，足够他给孩子讲一本书了。
起先村里没什么孩子来听课，因为这儿很久没人再读书了。只是苏晋一直坚持在那儿，在孟家人的号召下，终于有几个有空闲时间的孩子愿意来听这位京城来的大官人说课了。
田园生活不能过太久，过久了就不想再回去了。李复思和严杰给苏晋的时间太多，多到他待在这儿都不想走了。
王叶看着苏晋将那封想了好久才奋笔书写的信塞到信封里，又将李复思托人送来的信递到烛火前烧着，她道：“你可想好了，这是你亲家写给你的。”
“他们会见谅的。”苏晋道：“我在信里写的很清楚了。”
“真的舍得？”王叶笑着看着苏晋，道：“机会不是每次都有的，要留下来，说不定一辈子都待在这儿了。”
“有你陪我在这儿过一辈子，我又有什么好怕的。”苏晋道：“而且，村里不能没有先生。朝堂里能人辈出，是时候该给新人让路了。”
苏晋想在祈杨村和王叶过一辈子，结果他真的在村里走完了之后的人生路。
那天早上冷的很，王叶醒的早，她想唤身边的苏晋起来，唤了半天苏晋也没反应。王叶探了探苏晋的体温，这才发现苏晋的身子已经凉了。
在梦里，苏晋欢欢喜喜的走完了这一生。王叶看着那发凉的身子在那儿发呆，他走了，现在该怎么办呢？
最后，王叶写了两份信托人递给儿子和女儿。梅儿在京城，隔得太远了，到这儿不知要多少时间。至于杉儿，他带着孙子去哪儿做生意了都不知道，等他回来就更不可能了。不顾众人的劝阻，她执意要让苏晋早日下葬。开玩笑，要等那两个孩子过来，身子早就不知烂成什么样了。
再说，晋哥哥最怕冷了，她不能让他盖着白布一直在那儿冻着。
苏晋的墓前不差人来打扫，至少她活着的时候不用费心。苏晋说，祈杨村少了一个一直守着这儿的教书先生，所以这儿的孩子才学不好，他守在这儿了，那些孩子懂事的很，常惦记着先生的墓碑是否已长草。
现在她眼睛花了，再也做不了针线了，还好，她教了兰儿如何绣花，如何劈线，兰儿来这时带了个伶俐的女孩，那个女孩要是学刺绣，肯定不会比她差。
兰儿和杉儿都有了自己的家庭，他们年纪也都大了，就像郭罗当年放开他们一眼，她也不要束缚着子女。鸟儿就该在天上高飞，她唯一想束缚的，已经飞走了。
可他们不放心自己，临走前还留了个丫头在这儿照顾自己，王叶这次没逞强了，她年纪是大了，有人照顾是好事。苏晋走了有她照看着，她要走了，谁又能发现呢？
上了年纪的人就喜欢四处游逛，王叶走到那间学堂前，曾经苏晋在这儿教过书，她在这儿做过饭，多少回忆都在里面。
那扇木门依旧未锁，推开木门走过石子路再经过那片竹林，王叶看到那些读书的孩子。学堂的窗户开在那儿，她听着那群孩子在那儿念关雎。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
那些孩子一边又一边的重复着关雎，这是诗经开篇第一首，也是她记得最熟的一首。
日子就这样日复一日的过着，有一段时间王叶想起苏晋，还是很伤心的。可她想着苏晋是在梦里睡死过去的，是喜丧，她不该难过的。
而且她更愿意苏晋死在她前面，因为苏晋没有她坚强，她脸皮厚，心也硬些。要是她先走了，就剩苏晋这一个孤零零的小老头活在世上，多没意思。
能多活一世，她已经赚了。这一生她学会太多，也经历太多。
“小娥，你知道人为什么走到奈何桥那儿要喝下孟婆汤吗？”王叶问照顾她的小丫头。
小娥想了想，道：“为了忘了过去的事。”
“是为了更好的开始。”王叶笑着看着天边落下的夕阳，她的人生也走到尽头了，若不忘了这些事，下辈子又该从哪儿开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