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打听到了茗绣的下落,刘惜梦等不及,问到了宁园的地址,连夜赶到了宁园。只是没想到宁园的守卫这么森严,她根本就进不去。就算说自己是谁,不然也不理会她。也是,左震喜欢的是茗绣,那些人认识的女人,恐怕也就只有茗绣一个人。而她,不过是在普通不过的一个人罢了,他们又怎么会让自己进去呢?
看来也只有在这里等着了,明天早上左震肯定会出来的,就像上次为了知道凤鸟阁里茗绣的情况而拦住向英楠一样,这次她照样可以拦住左震。只要确定向英楠和茗绣没事,她立即就会学校给校长写辞呈,然后离开上海。
凌晨时分,天色渐渐从漆黑转向透明,天幕仿佛渐渐地开启。
茗绣坐在窗前,看着桌上那页雪白信纸,手里的笔却迟迟落不下去。
第一次跟左震吃饭的那一晚,她就曾经对他信誓旦旦地说过:“你只是在路上遇见我,今天请了我吃饭,明天后天还可以请别人,都不过是偶然。过些日子你就不会记得今天说过的话,跟谁吃过饭……我也是一样。可是,当我走到英少身边,就算只是想报答,也希望他能留意、有感觉,也希望能长久一点。这怎么能一样?”
当时的话,字字句句都还言犹在耳,可是她荣茗绣,居然已经变成了他左二爷的女人。
真是心乱如麻。
她以为她会专心,可是她没有;当初自己说过的话,现在想来真是句句都那么讽刺。
昨晚在码头,她并不后悔,绝不后悔,正如那日刘惜梦所说,她爱的人是左震,再不是别人了。别说现在知道当初救自己的是左震,就算是英少,那也改变不了爱左震的事实,对于英少,始终也只能是新村感情而已。
茗绣再叹一口气。当初是谁口口声声要报答英少?是谁说过,为了英少什么都愿意做?明明她当初喜欢的是英少,她为了英少才踏进百乐汇,为了他不辞辛苦地学着跳舞,也为了他才不惜代价要成为百乐汇的红牌……现在终于如愿以偿,到头来,却发现自己已经爱上了另一个男人。
她爱上,那个曾经在殷宅门口,远远站在英少背后的男人;那个曾经在她每一个需要帮助的时候,都会出现在她面前的男人;那个曾经隔着满堂宾客远远看过来,却一眼就叫她怦然心动的男人。
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她已经不能再回百乐汇。英少跟左震,她只能选一个,不,她其实已经根本就没有选择。
茗绣再次落笔在信纸上,写下抬头两个字:英少。
她要写一封辞行的信,就算要走,也要跟英少有个交代;可是心里又隐隐地惭愧,欠他太多,都还没有还。踌躇良久,笔还是在半空里悬着,说什么?就说她真的就跟明月一样,当年明月爱上了向先生,所以跟他走;如今她荣茗绣又爱上了左二爷,所以连她也要离开百乐汇?
真是从来没有写过这么为难的一封信。
就在茗绣对着信纸发呆的时候,隔着一道半开的门,左震就靠在门口看着她。
安静的灯光照着她如画的背影,她从码头回来,连头发也没顾得上梳,一头宝丝幽黑的长发,铺在她素色的衣衫上。她在想什么,想得那么入神,连他上楼的声音都没听见?
本来他是直接要进来的,可是刚到门口,就听见她低不可闻的轻轻一声叹息。所以他身不由己在门口停住了步子。
桌子前面的茗绣终于扔下了笔,推开纸站了起来。算了,这件事,就以后再说好了,反正现在一时也见不到英少,也许过些日子,她就会理清头绪。
一回头,却赫然看见左震在门口。他——那是什么神情?似乎来不及遮掩,在她回头的瞬间,一闪而过。
“二爷……”茗绣回过身,他来了,为什么不出声?
左震进来,递给她一个纸袋,“给你的。”
茗绣疑惑地打开,什么东西?有着这么熟悉的香甜的味道……“婆婆饼?”袋子终于打开了,两个糯米粉洒着糖桂花、煎得金黄灿灿的小饼出现在眼前。
“你从哪里弄来的?”她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这婆婆饼就只有老家那个小镇子里的点心作坊里才有,就连她,也有很久没有尝过了。其实这是明月小时候最喜欢的甜食,但在那时候,大娘那么凶悍,就连偶尔吃个这样的婆婆饼,也是难得的奢侈。
左震怎么知道这东西?忽然想起,初来上海,在那个下雨天的教堂门口遇见他,他曾经带她去吃湖南菜,问起她想吃什么,她却点了这个婆婆饼。当时还叫他跟跑堂的伙计当场失笑,原来……到现在他都还记得。
一时间那些温暖的记忆忽然都浮上心头来,再也忍不住会心一笑。就算他记得,上海跟镇江隔得那么远,他又从哪里找来这么偏僻的东西,给她解馋?居然还是热的。
左震好像知道她在想什么,“你想到哪里去了,不是镇江买回来的,上海也有点心铺子。”
茗绣笑意更深,也没说话,拿起一只小饼咬了一大口——上海纵然有点心铺子,这样的点心,一定也是特别订做的。
左震看着她,一个小饼都吃得那么心满意足,脸上笑得仿佛掩不住,眼睛弯成了一对小月亮。真的有那么好吃?他禁不住轻轻一叹,就为了博她一笑,不要说这几个小小的糯米饼,就算是她想要天上的月亮,他也会想法子摘给她。
“咳!”茗绣吃得急了,差点噎着,左震伸手去拿桌上的水杯,却一眼看见桌上一叠雪白信纸,上面白纸黑墨清晰醒目的两个字:英少。
茗绣也看见他看见,要挡住那张纸已经来不及,一时不知道怎么解释,再加上刚被糯米饼噎了一口,顿时涨得整张脸都红了。
左震把水递给她,淡淡道:“不用急,有得是时间。”
从昨夜到现在,她在他身边,但想的都是另外一个男人。
就算他明明都知道,不过都是意料中的事,但是这一刻,雪白的素笺,漆黑的小楷,那么清晰醒目,好像能刺伤人的眼——他仍然忍不住当胸一震。
他到底应该拿茗绣怎么办?英楠是他的好兄弟,茗绣是他的心上人。
从始到终,她口口声声都是英少长、英少短,现在都已经成了他的人,居然还想着她的向英楠!他心里已经是五味翻腾,可是偏偏要装作,好像什么都没看见。
楼梯上传来一阵轰隆的脚步声,不知道是谁,跑得那么急,茗绣跟左震同时抬头向门口望过去,来的却是麻子五。他上来太急了,满脸通红,呼哧带喘:“二、二爷……查到晖哥的消息了!”
左震也不禁动容,一步迎了上去,“他人在哪里?”
“说来有点复杂,这件事,跟华扬帮的龙头老大韦三绍又扯上了关系……”
麻子五还没有说完,左震已经一抬手拦住了他下面的话,“你先下去等我,我马上来。”
“是。”麻子五打住了话头,转身下了楼梯。
左震回头看着茗绣,还没有开口,茗绣已经微微一笑,“你又要走了?”
左震点点头。
这么多天来,最担心的是邵晖的生死,最顾忌的是他已经落在对方的手里,就因为这个,他一直按兵不动,等着对方的动静。一旦找到了邵晖,从这一刻开始,一直处于守势的青帮就再也没有顾忌,出手反击的时候已经到了。
茗绣看着他出门,下楼,背影消失在楼梯口,脸上那抹微笑逐渐地淡了下去。她知道他为什么拦着五哥的话头,他不想让她知道太多,不想让她如同上次那样的担心。
所以就算知道局势的动荡,知道外面的风险,她也只能装作自己什么都不知道。
再过两天,就是冬至。
刘惜梦始终没有等到左震,也仍然没有茗绣的消息,就连向英楠的都没有。这几天她只要有时间就来宁园,但是没有用。也许是自己回学校给孩子们上课的时候,跟左震错过了也说不定。
走到医院的时候,刘惜梦发现这儿的守卫的人已经没有了,看来向英楠已经不在这里了,也就是说,他已经没事了。这样也好,总算少了个要担心的人。如今只剩下茗绣了,只要再坚持几天就好了。
“惜梦!”
刘惜梦回头一看,“向英楠?你怎没在这儿?”
“我是来找你的。”向英楠一瘸一拐地朝刘惜梦走去。
“你的腿还没有好,找我干什么呀?”
“我想你呀!”向英楠的突然让刘惜梦雨鞋措不及防。“医生说由于及时处理得好,所以恢复快,只要在家静养一个月,就能没事了。”
刘惜梦不悦道:“那你还不回去静养!”
“我听说每天都有个女人在医院门前徘徊,但又不进来。他们都担心是要再次袭击我的人,可是我知道,那个人是你。你关心我,在乎我,想知道我有没有事。你知道我多想来见你一面吗?但是我行动不便,被他们关在医院,什么都做不了。今天是我求了好久大哥,才让人送我出来的。我先到学校,可是没有你的人影,我知道你肯定会来医院的。果不其然,被我猜中了。”
刘惜梦别过头去,她不否认,自己确实是担心向英楠,可这种担心和向英楠所说的担心是不一样的。
向英楠牵起刘惜梦的手,又说:“还记得那天早上吗,我说过会对你负责,所以,今天我要兑现自己的承诺。”
“你干什么呀!”刘惜梦再也不能沉默下去了,不然自己的沉默会被向英楠当做默认的。
“惜梦,其实你一直都知道,我对你的感情。你知道,我这个人好面子,所以一直都没有说出来。但是,那天晚上你为了救我不顾一切,所以我想明白了,我什么都不在乎,尊严面子什么的都没用,我要告诉你,我爱你。跟我回家,去见我大哥。然后离开学校,我会照顾你,给你更好的生活。”
但刘惜梦狠狠地甩掉了向英楠的手,大吼着:“你知道什么呀!你什么都不知道,我是个坏人,坏得所有人都可以杀我的人!我这样的女人,只会给不然带来霉运,所有你离我远点儿。我告诉你,我对你一点儿感觉都没有,你别自作多情了。最好离我远点儿,不然我们连朋友都没得做。”
“惜梦,你在跟我开玩笑吧!”
“我是认真的,以后别再来找我了!”说完,刘惜梦转过身去,大步朝前走着,眼泪再也忍不住流了出来。她知道向英楠现在腿受着伤,跟不上来的。想着自己伤害了一个什么都不知道的人,她心里的负罪感更加沉重了。
不行,现在就得找到茗绣,然后离开上海,刘惜梦一刻也不能等了。
天气越发的冷了,王妈在屋子里点了暖炉,石浩带了一帮兄弟在客厅里守着,说是二爷的意思,最近外头乱,前一阵子码头赌场百乐汇都接二连三地出事,所以宁园的安全也要特别小心。
茗绣一大早起来,就跟王妈一起忙着打扫屋子,把座椅门窗都擦得一尘不染干干净净,又缠着石浩,央他去外头买回一大束栀子花来,插在客厅里。
她楼上楼下忙得团团转,这边厢王妈也看得眼花缭乱,“茗绣姑娘,你这是忙什么?忽然把屋子收拾得花团锦簇的。”
茗绣闷在厨房里不知鼓捣什么东西,已经半晌没出来,听见王妈问,才从厨房里探出脑袋,用簪子胡乱盘起来的头发不知几时掉下来一绺,也顾不得别上去,额上已经出了薄薄一层汗,脸上红扑扑的。
“今天冬至,我在准备应节的东西。”她的声音带着笑,“以前在老家宅子里,最讲究过冬至,说是冬至大过年。”
“过节?!”王妈呆了呆,“我在这园子里头住了五六年,从来就没应过什么节,就算逢年过节,二爷还不是在外头喝酒打牌,难得回来也不过是洗个澡睡一觉就又走了。”
“那是因为没人陪他过节而已。”茗绣又缩回厨房里,“反正今天人多,五哥他们也在,还有我跟你,大家在一起热热闹闹多开心。”
王妈也忍不住笑着摇摇头,“你还真是不嫌麻烦。”
“这算什么麻烦,不过就是挂几个灯笼,搓几个冬至圆子,再煮一锅和合粥就是了。”
“和合粥,那又是什么花样?”
“其实就是松仁、果仁、栗子仁、薏仁,加上糯米、百合,一起煮的粥,意思是‘家睦人和’。难道上海就没有这样的规矩?”
她一边说着话,一边从厨房里把煮粥的瓦煲端了出来,放在桌上。
石浩忍不住也凑了过来,趁她转身,偷偷打开盖子,顿时一股浓郁的甜香扑鼻而来。
“有好吃的,正好饿了。”他咽了一口口水,舀起一勺就往嘴里送。
“咚”的一声,一颗硬邦邦的栗子仁飞过来,不偏不倚打在他额角,石浩叫了一声,刚抬头,就看见茗绣笑盈盈站在面前,“就知道你会偷吃,再不拦着点,等二爷回来,整锅都没了。”
石浩怏怏地放下羹匙,“原来这粥是专门留着给二爷的。”
茗绣被他说得尴尬,转身跑回厨房,一会儿工夫又出来了,手里一个白色小碗递给石浩,“喏,这个给你,先吃少少没关系。”
“这么小?!”石浩张大了嘴巴,“荣姑娘,你从哪里找来这么小的碗,是逗猫的吧?”
旁边围着的一班兄弟都禁不住哄笑了起来,茗绣涨红了脸,“是叫你留着肚子,待会儿煮好了冬至汤圆,给你最大一碗,堵上你的嘴。”
左震回来的时候,老远就听见屋子里一片笑声,待进了门,看见门口挂着两只又圆又大的大红灯笼,喜气洋洋的红色灯影底下,石浩正围着一个粥煲,跟茗绣夺一只小碗;旁边的一圈兄弟和王妈都笑得合不拢嘴。
而他最心爱的那个荣茗绣荣姑娘,两只手叉着腰寸土不让的模样,身上是件再朴素不过的淡蓝色布衫,还围着王妈那件老式大围裙,素脸上不见一丝妆,哪还像百乐汇舞台上艳光四射的头牌舞女荣茗绣?就仿佛是在明月宅子外头,初次见她的模样。
这屋子,真是从来没有这么的热闹过。
大家正闹得欢,谁也没有注意左震已经在门口,茗绣还在吓唬石浩:“平常你们几个见了他都老鼠见猫一样,这回连一碗粥都敢跟他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