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蓝的海面托着轻微起伏的船身,耀目的星空如落地宝石把免费的光芒遍洒一船。两队兵列静静走过甲板,发出兵刃碰撞盔甲的声响,这个环境中,唯一穿着便装的青年独倚船舷的姿态异样惹眼地闯入我的视野。
“凤天!你在这里做什么?”
他交抱着手臂,美好的侧面正微微仰起,那一缕额前的长发也正被风吹得向后卷卷地扬去。看到刘惜梦,愉快地微笑了。
“在看星星。”
“什么啊。”刘惜梦悻悻然道,“原来你这么浪漫啊。”
“不是,我是在想明日起航的话,天气会变得怎样?”凤天略微有些担心,“月明星耀,当地人说,这异样的宁静是将有大风暴的预兆。”
如果不是急着回去向皇上复命,刘惜梦倒是愿意在这里多待几天,可惜了。想到那个皇宫,她的心情又开始压抑了。
凤天看着刘惜梦,不知为什么,笑了一笑。
刘惜梦一边心虚地避开那个让我略觉古怪的笑容,一面想着要说些什么,避免沉默,“凤天,如果我告诉你说,我其实来自一个与你所处的世界很不一样的地方。你会不会相信!会不会觉得我很怪异?”
“很不一样的世界?”凤天像含在口中咀嚼那样,慢慢重复lxm的话。又问:“那里没有星与月?没有风与花?没有爱恨怨愤遗憾怅惘?还是可以心想事成尽遂人意?”
刘惜梦笑了,坦率摇头,“那倒不是。”
凤天清澈的眼睛微笑着望向刘惜梦,“那么,又有什么关系呢?就算脚下的土地改变了,只要人心不变,我们就还是在同一个世界,不是吗?”
“你说得对。”刘惜梦拜服,“真奇怪。本来我心里,像被烧了一团火,现在却变得清凉安静了。凤天你就是有这样的本领,有点像……”她拼命想着足以类比的东西,“对,有点像蔚蓝色的玉!”
“玉?”
“玉看上去,最是质地温润。但是好的玉却又可以硬过岩石。就像有些人看来温和,内心却有人所不能折的坚硬。因为有自己的道理、逻辑、处世之法,而不会因小事与人争执。看似无所执着,却真正是有所坚持。”刘惜梦说,“凤天,你就给我这样的感觉呢。”
凤天望着她半晌,有点俏皮地扯动唇角。
“……在我认识的人里,就只有你用坚硬来形容玉呢。”
“所以啦。”刘惜梦扬高一点声调,把手拍上他的肩膀,“内心有所坚持,又有理想的梅凤天公子,你呀,是不会因为我说自己是从另一个世界来的,而感到惊讶的吧。因为你心里根本没有放这些小事的地方吧。”
凤天微笑,“不对。因为我从一开始就打算无论你说什么,也会相信你。不……就算你什么也不说,也没有关系。对我而言,你就是你。不管叫什么名字,不管以哪种身份出现。嵌入我眼中的,难道不都是同一个你吗?只要这点没有改变,就算物转星移天地易变,又有什么关系?”
“……”
刘惜梦变得说不出话来,想要拍下去的手,也停在了那里。
好像听到了不得了的激烈的告白一样。
最温润的眼神,最温柔的语气,最淡定的姿态,最不疾不徐的表白。刘惜梦手足无措,只能嘿嘿笑着。转过身,也把手肘撑在船舷。
“凤天,你知道吗?”尽量把语调变得欢快,刘惜梦说,“在海的另一端哦,那里有我的世界。你所有现在被人觉得稀奇古怪的想法,都能被他们接纳。”
“真好,能生在那样的世界啊。”
“……”忽然别扭起来,“为什么我说什么,你都相信!”
凤天觉得有趣般地笑了,“这样,有什么不行?”
“说不定我是骗你的呢。因为……”刘惜梦嘟起嘴,“因为其他人就会那样想。”
“我又不是其他人。就算你问我为什么,我也无法回答。我就是相信你,不用挣扎什么,也不觉得这有怎样复杂。听到我是父亲的外室所生,你的眼睛不是也没有一丝动摇吗?我看不到轻蔑、冷淡、哪怕一丝丝的波澜和同情。你一直也像最一开始,那样清澈地望着我。虽然这样的话,说出来就会使人羞赧,但能和你成为朋友,我感到非常、非常的高兴。”
凤天,非常坦率地说完之后,歪了歪头,害羞却又坦诚地向我笑了。
起航之后,令人害怕的风暴并没有到来。但刘惜梦依然不想到甲板上面去,她就躲在舱里,和凤天下棋聊天无所不谈。
漫画电影电视小说……反正有小山一般多的故事供刘惜梦挑选。她讲故事给凤天听,凤天总像真心喜欢听的样子,托腮望着她一面静静微笑着。
这天也一如既往,在舱内躲着。
忽然听到外面喧闹了起来。随即有亲兵请刘惜梦上去,说是遇到麻烦了。刘惜梦一惊,暴风雨没有来呀,怎么会遇到麻烦呢?
但还是出去了,毕竟这艘船上,她的官最大,有事情总得出面解决吧,这也是她所讨厌的事情,没事的时候明明就很瞧不起她,一遇到什么麻烦,就开始找官大的垫背了,想想都来气呀!不过她还是不情不愿地往外走去。
浪花拍起千重雪,以致视野混沌莫辨。
“什么事?”
“有,有强盗!”一个兵的手颤颤巍巍地指着前面。
刘惜梦顺着兵的手看过去,果然,一艘比我们还大的船,上面站满了人,一个个都是五大三粗的大汗,全都比我高上一个脑袋以上。天哪,早知道就不走水路了,原来在明朝就有索马里海盗了呀!虽然这并不是大海。
这时候梅凤天来到刘惜梦身边,看到了此时对情景,他不由得皱了皱眉,“看来我们遇到大麻烦了呀!”
“这些人胆子也太大了吧,连官船都敢打劫呀!”
凤天道:“当然啊,所有人都觉得官船上肯定有很多金银财宝,所以都愿意冒这个险。而且现在的情况是,他们人多势众,而我们人这么少,比如寡不敌众,所以他们有必胜的把握呀!”
“原来是这样,早知道就让大家穿上普通人的衣服了,果然是我们太招摇了,所以说树大招风呀!”
“现在说这些已经晚了,我们还是想着如何逃跑吧!”凤天拉着连这么就往船舱里面走。
如果此时只有他们两个人,连这么肯定毫不犹豫地就跟着凤天跑了,可实际上,船上还有十几个人,她总不能放任着不管吧。所以她拉住凤天,说:“等等,我还有点事情要做。”
“你……”梅凤天望着刘惜梦她的手,自己进入船舱之中。
看着梅凤天的背影,刘惜梦与凤天是何其相似的同一种人,不需要语言也能彼此了解的部分,一辈子能遇到一个这样的人,真好呀!等梅凤天的身影消失后,刘惜梦把船上所有的兵都聚集在一起,对他们说:“正如大家看到的,我们现在遇到了盗贼,对方人多势众,我们恐怕不是他们的对手。不过好在发现得早,对方离我们还有一段距离,所以有足够的逃生时间。相信在场的大家都会水性,我们是今早才开船的,离陆地应该不远,你们只要跳入水中,尽力朝岸边游去就好了,然后再自行回京。”
“那大人你呢?”期中一个人问道。
“不必担心我,我有我的法子。”
“可是大人……”
“无需多言,照我说的去做!”眼看着对面那艘船越来越近了,船上的人也都个个摩拳擦掌,对着我们大声笑着,似乎在嘲笑我们。这样下去,我们一个人都逃不了,于是刘惜梦迅速从离她最近的一个士兵身上抽出一把剑,指着他们,“我数三下,谁要不跳,我就杀了谁!”
大家见刘惜梦如此认真,知道我必说到做到,再加上盗贼的威胁越来越近,他们开始纷纷跳入水中。她总算是放心了。
听到声音的凤天从船舱走出来,“福来,你这是……”
“凤天,不要说了,你也会游泳的吧,赶紧走,再不走就来不及了。”说着,刘惜梦一边推着一边观察着对面的穿,还有不到五米的距离,那些彪汉已经在朝他们大声叫嚣了,好在船上就剩下我们两个人了。
“可是你……福来你怎么办?”
“我?只要凤天安全,其他的并不重要,所以你快走吧!”
刘惜梦用力地把凤天往船边推去,忽然,一声巨响,她一看,原来是对面船上的一个彪汉跳到我们的船上了,他满脸胡须,抡着一个巨大的铁球,没有丝毫犹豫,用力往甲板上一砸。刘惜梦只感到脚下一抖,然后一声巨响,甲板几乎碎裂,失去平衡,往地上倒去。因为甲板被砸破,船开始漏水,船向一边倾斜。
“凤天——”刘惜梦下意识地喊起来。
但是,来不及思考。因为刘惜梦看见一把锋利的刀朝自己砍来,这是什么情况?她闭上了眼睛,心想,或许这样死去也不错吧,至少,至少她可以离开这个地方了,离开凤天,离开朱棣,离开弘远,说不定她还能回到原来那个世界,只是,最终还是对不起王礼了,那个时候,明明是信誓旦旦的,说自己一定可以让王礼活过来的。
然而,刘惜梦所等待的疼痛并没有来,滑滑绵绵的东西已经落在我的颈上,凉凉的、微妙的感触……那不是鲜血,不是刀锋,是凤天总挂在额前的那缕长发。
以身体为盾牌,他掩护了我。
梅凤天是个怎样的存在,这一秒之前,刘惜梦从未曾认真思索过。或者,就连要去思索这样的意识都不曾有过。
朱棣、徐涵、大壮、张静、王云……这些年来交往过密的人,在雷声轰轰中像走马灯瞬息闪过眼底。虽然刘惜梦无比确实地生活在这个时代,也会口渴、也会肚饿,但还是常常不自觉自陷幻觉。在幻觉中唯一无比清晰的,是某张精致绮丽却时常也会紧蹙眉梢的脸孔。
她,就像一直都生活在只有她与弘远二人的世界中。对任何人也留有余地的心,就只对他微妙地敞开着。
朱棣的寂寞、徐涵的烦恼……说真的,刘惜梦大概从来没有认真地放在心上过吧。就连出航这样的大事,她也只觉得是置身于电视连续剧一般,缺乏真实印象。
记忆如雪纷落,又如梨花纷启。
铺天盖地如丝绸被扯碎的坼坼薄白里,我啊,一直就只把弘远当成是唯一与我相同,会哭会笑会痛的真实人类看待。
这样的我,何等残忍,又是何等漫不经心呢。
今天以前,我统统没有想过,也没有必要去思索。
刘惜梦想着,再看看现在,凤天的头发正缠绕在最具i的颈上,他的脑袋无力地枕在她的肩膀,她的双手搂着他的背,他的背上扎着一柄刀。一滴一滴温热的血液,正喷洒流淌,缓缓打在早已被周遭的海浪溅湿的手指上。
胸膛贴得如此接近,刘惜梦听得到凤天变得急促的心跳声。她第一次意识到:梅凤天啊,他不是能帮我逢凶化吉的一张银票,他不是温柔微笑帮我排解难题的万能法宝,他也不是闲来无事陪我游山玩水的一个朋友,他甚至不是只要回头只要愿意就能看到的固定配角。
他是一个人。他叫梅凤天。他一直对自己,很好很好……
眼角,有湿淋淋的东西缓缓滑坠。
脚底所立,最后一块船板碎裂的同时,刘惜梦抱着凤天仰倒入海中。因为如此,她分不清那咸咸的滋味是眼泪还是海水。
如坠入深蓝色鱼缸,凤天向四方散开的黑发若缠绵海草。第一次发觉他的皮肤白到透明,轮廓异样清晰,突额凹眼像个英挺的混血儿却又带着东方特有的清秀幽丽……凤天一直都这么帅气对吧。第一次见面时就美丽得令人傻眼屏息。
刘惜梦在水中拢紧怀抱,像海的女儿抱住专属于她的王子。
有什么揪住她的手臂,她却觉得自己一直在不断沉溺。
薄如红雾的血,渐渐染淡幽蓝。
刘惜梦拼命抗拒那些拉扯我的手臂不顾海水涌入口中而尖叫起来。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都是我太冷血太残酷太任性太执拗,要是我不和弘远赌气就好了,要是不带你上船就好了,要是不那么依赖你就好了。凤天不要死不要死不要死。在海的另一端有一个比这里更适合你的国度,有一天我想带你去看。你一直对我那么温柔,就连我的唠唠叨叨也会用静谧的眼神微笑着聆听。所以你不可能让我伤心对吧,你不可能让我后悔一辈子对吧……
跪在不知何时已被人打捞起来的甲板上,刘惜梦紧紧地抱着凤天尖锐地喊叫,然后,那双大而清澈的眼睛眨动着慢慢掀开,苍白的脸缓慢地漾起一抹微笑。
“我不会死的……”被刘惜梦抱在胸口的凤天,凝视着她,虚弱地张唇,“因为我喜欢你,所以,我不会死。”然后他又眯眼笑了,“——吓一跳吧。”这样苍白地开着玩笑,“是福来之前讲过的,故事中的对白呀。很适合在这样的场合说,对吧。”远山一样的唇形,在嘴角,轻轻扬起一个小涡。
刘惜梦忍不住又流泪了。
她把他的头抱紧在胸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