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海蔚蓝,天空澄清。
弘远最终还是和那个郑和出海了,送别时,他们俩竟然有些相对无言的感觉。又想起这次来苏州造船的目的,本来是因为弘远要走了,此去路途遥远,不知道要多久才能回来,所哟想借此机会和弘远好好地相处。可没有想到,最后竟然还是不欢而散。究竟是刘惜梦的问题,还是弘远的问题呢?
看着那白色的身影,刘惜梦的眼前竟然出现了刚认识弘远时的情景,他一个人赌气似的走在一出,不与任何人说话,眼神里充满着对周围人的敌意。他的身形瘦小,可是骨子里却透露出一股不服输的劲儿。的确,这么些年来,弘远从未在什么事情上认输过,他太过于认真,以至于把自己绷得那么紧,所以才会这么累。
犹记得弘远被太子打了一巴掌时的情景,当时她的心已经,不知道是些什么感受,只是觉得这小人儿也太不会做人了,以至于平白无故就挨了那么重一个耳光。那个时候,刘惜梦只想离他远一点,远一点,再远一点,可是没有想到,最后他们俩竟然都被朱棣给选中,从而开始了这么多分分合合。有时候觉得命运真是弄人,他们俩等于是一起长大,也一起看着朱棣长大,然后夺得了这个天下。
然而,最终,他们之间,却又好像隔了什么东西似的,年纪增长得越多,隔阂也就越大。小时候永远虽然也是个闷葫芦,三棍子打不出一句话来,可至少他们之间没有什么秘密,不曾相互瞒着什么事。现在呢?弘远是锦衣卫的人,锦衣卫是什么,别人不知道,可刘惜梦最清楚不过了,不就是特务机构吗?朱棣看谁不顺眼,明着不好来,所以就暗杀。曾经的弘远,如今已经变了模样。
想到这里,刘惜梦不由觉得难过,如果可以的话,真希望永远都没有来到这个世界,永远都不曾遇到朱棣,更加不想再遇到弘远。她不过就是个普通的小人物,经受不起这些大风大浪,就算真的是做太监,普通的太监就可以了,她不要什么荣华富贵,也不要什么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所以她不当郑和,福来就是福来,做不了流芳百世的郑和。
“你怎么了?”
刘惜梦吓了一跳,竟然是梅凤天,他不应该跟着弘远出海去了吗?怎么会在这里呢?“你……”
“哈哈,福来很是意外吧!”梅凤天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有些自鸣得意。“因为福来不去,所以我早就决定不去了,事情交给了我最信得过的一个人去办了,我要留下来陪福来。”
“为什么……”刘惜梦喏喏地说着,可望着梅凤天那张俊俏的连,一时竟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只觉得眼眶有些热热的,一股液体在里面打转,忍了很久,那股液体还是顺着脸颊流了出来。
梅凤天伸出手,替刘惜梦试去脸上的泪痕,依然笑意盈盈。“哎呀,这应该是我第一次看见福来哭吧,真是……哎,让我说什么好呢,心里酸酸的,很不好受呀!本来我留下来,之所以一直没有告诉你,就是想要给你一个惊喜,让你开怀大笑的,没有想到却把你给弄哭了,真是罪过呀!”
刘惜梦也知道这样很丢人,可是梅凤天越是这么说,她的眼泪越是止不住,这个男人呀!如果是在上辈子的话,她一定被他给感动得稀里哗啦,然后要以身相许的,人长得这么帅,家里有多近,标准的高富帅呀,最最关键的是,脾气还那么好,温柔体贴,哪个女孩儿不被他迷得昏头转向呀!
但是,刘惜梦的心里却在想着另外一个人,这是她在这个世界的原因。眼角的余光一直瞥着渐行渐远的大船,越来越小了,最后只剩下一个黑点,直到消失在海平面的尽头。刘惜梦怅然若失,对梅凤天说:“凤天,我累了,我们回去吧。”
苏州造船的工作已经结束,弘远和郑和已经出海,刘惜梦也该回京向朱棣复命了。只是一想到朱棣,她就开始动摇,自从他当时皇帝之后,虽然表面上他还是朱棣,自己还是福来,弘远还是弘远,但不言而喻,大家都心知肚明,很多东西都变了,他们永远也不可能像曾经那样地生活了。
但是,刘惜梦还是朱棣身边的人,就算再怎么样,还是得回去。
“凤天,我的任务已经完成,得回京面圣了。”
“是吗?也对,福来也有福来要做的事情呢。”梅凤天似乎并不吃惊,说到底他是个明白事理的人,而且只要是刘惜梦做的、说的,从他们认识这么久,他从未反驳过。
梅凤天原本说留下来是为了陪伴刘惜梦,可不到两个时辰,刘惜梦就得走了,真是辜负了他一番好意。谁让她现在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呢?“那么,我们以后有缘再见了。”
只见梅凤天哈哈一笑,用纸扇轻轻敲了一敲刘惜梦的脑门,“福来,你在说什么呀?有缘再见?我们又不用分开,再见什么呀!”
“哈?你这是……什么意思呀?”这下刘惜梦真是愣住了,“难不成,你……你不会是要,要跟我回去吧!”
“看看你,有这么奇怪吗?还结巴上了。我就是要跟你回去呀,不然我留下来干什么,我又不是不知道你忙完苏州的事情要回去的。否则你不在,我一个人留下来又有什么意思?在你眼中,我不会那么笨吧!”
这下刘惜梦何止是吃惊呀!简直是大吃一惊呀!“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凤天,你不是在跟我开玩笑吧?跟我回去?那你家里怎么办?你的那些个叔叔伯伯,哥哥弟弟呀!还有你的老爹,肯定不会同意的。”
“你想太多了吧,我不是已经出海去了吗?这是全家都知道的事情呀!”
刘惜梦现在才明白梅凤天的意思,原来他告诉家里要跟着弘远一起出海,然后再留下来,偷偷跟我回京,这真是……都不知道说他什么好了。“凤天呀……”
“好了福来,你不用再说了,你想想看,家里人都以为我出海了,要是被他们知道我骗他们,后果很严重的,所以我才不能回去。既然不能回去的话,我就没有别的地方可以去了,难道你忍心看着我无家可归也不收留我吗?”说着,梅凤天还故意做出一副楚楚可怜的样子。
真是服了梅凤天了,想不到他这样稳重的人也会撒娇卖萌,要知道刘惜梦对这个最没有抵抗力了,何况是一个大帅哥在我面前撒娇卖萌,于是我大手一挥,豪气冲天地说:“没问题啦凤天,你就跟着我,保证你吃香的喝辣的。”话一出口,刘惜梦悔得肠子都青了,要是梅家的人知道我诱拐他们的梅九公子,不知道会怎么样!呸呸呸,我在说什么呢,什么叫诱拐呀,明明是人家梅凤天资源留下来跟着我走的,身边带着个帅哥养养眼,我何乐而不为呢?
“对了,这次,我们走水路回去吧。”
“走水路?为什么?陆地不是更近吗?”
“没有为什么,只是没有走过水路,好奇罢了,所以想走一次。”难道联系会告诉梅凤天,我是想体验一下此时弘远的感受吗?站在船上,甲板一摇一摆,海风袭面而来,带来一股腥咸的味道,那是什么样的感觉呢?
梅凤天想都没有想,说道:“好,既然是福来想走,那我们就走水路。”
船上。
“福来可谙熟水性?”
刘惜梦垂下眼皮,扫扫涌现深绿色宝石斑块的海平面,突然有如被人用一根头发划过后背的痒痒,打了个不寒而栗的哆嗦,颤抖着嘴角说了句早年哈日学会的日式口头禅:“……嘛嘛……”
“嘛嘛?”凤天蹙眉,“你也是你的家乡话?”
“呃……就是一般的意思啦。”摸摸鼻子,刘惜梦怎么能当着厌恶倭寇的明朝人承认这是日本话,她怎么当着信赖她这朝廷大使的商会代表承认她压根是只不谙水性的笨旱鸭?
为了转移话题,刘惜梦指着天边飞过的小鸟惊道:“你看,凤天,好漂亮的一只海鸥啊!”
“呃……福来,但是那个是海燕啊。”
“呵呵。不错!”刘惜梦把手一拍,称赞道,“我是故意说错的!”接着大力摇一摇凤天的肩膀,“你合格了!”
凤天:“……”
半夜,从摇摇晃晃的床上张开双眼。
刘惜梦蹑手蹑脚以足尖行地,飘一般踏上主甲板,找到背风处,弯腰,一手握了杯水,一手握住防护栏,一切准备就绪。然后——
“——呕!”
翻江倒海搜肠刮胃头晕目眩所有能想到的想不到的形容词,随着肠胃中不断翻搅的酸液一股脑涌上喉头奔向暗沉的海底。
刘惜梦擦了擦嘴,脸色惨白地逞强道:“啊哈哈,真是有如滔滔江水连绵不绝啊!”
“你够了吧。”
身后猛地响起平板阴沉又一副了解她至深的口吻,我心情恶劣地回眸挑眉,果然是徐弘远身披重甲正站在她身后。
“又不是在战场上,你穿这个样子要给谁看,总兵大人?深夜不睡还在巡回真是好辛苦哇!”
“哪有刘大人辛苦呢。”他挖苦道,“明明不通水性又晕船晕得这么惨,却还要打肿脸充胖子,跑到没人的地方再大吐胆汁。”
刘惜梦瞪眼,“你只有在和我吵嘴时才会伶牙俐齿是不是?”
弘远淡淡瞥视她嘴边残余的污渍,“你却是不到黄河心不死。见了阎王也永远铁嘴钢牙吧。”
刘惜梦恼怒起来,心里觉得甚是委屈。索性闭紧了嘴角不发一言。
“把这个吃了。”
弘远突然抬手,夜色里发出淡紫磷光的肘部护甲随着投掷物品的动作,划出一条明丽的弧线,刘惜梦下意识接在手中,见是一个精巧玲珑的小瓶,摇一摇,发出落雨般沙沙声响。
“草药吗?”刘惜梦怔怔地问。
“是陈皮。”弘远眉眼不抬地淡淡回答,“觉得头晕,就抓一把在嘴里嚼嚼。”说完,也不回头转身要走。
“喂,不要走——”我惊呼一声,然后坐了起来,一摸额头,一阵冷汗,原来是梦啊,我说怎么莫名其妙看到弘远了呢,他这个时候应该已经在大海的中央了吧,怎么会有精神跟我吵嘴呢!
不过胃中一阵翻滚,该死的晕船又来折磨我了,我顾不得许多,连滚带爬跑到舱外,大口大口地吐着。好一会儿,把胃中的东西都吐干净了,这才觉得舒服不少。一阵夜风吹来,我不由得打了个激灵,头脑顿时清醒了不少。
“福来?”
我一看,竟然是梅凤天,“嗯,是我。”
“我听见外面有动静,所以出来看看。”梅凤天走到我身边,他看着我,然后一皱眉,把身上的斗篷解了下来,披在我身上。“夜里风大,你怎么穿得这么单薄就出来了呢?”
虽然把斗篷脱了的梅凤天看上去也很单薄,可是我并没有抗拒,因为与她认识了这么久的日子,我深韵他的脾性。“只是第一次在船上过夜,有些睡不着,所以出来坐坐。”
“原来是这样啊,你应该叫我上我一起才是呀!”说着梅凤天便在我身旁坐了下来。“今晚倒是适合赏月呀!”
我没有说话,我在想那个家伙,弘远现在在做些什么呢,都这么晚了,他一定在睡觉吧,不知道梦里面会不会出现我,其实想都不用想,肯定是不会的,那个木头,脑子里装的一定都是怎么完成任务。
不知不觉中,我的意识竟然模糊起来,隐隐约约中听到凤天叫我的名字,可是我连应答的力气都没有了,接着感觉到头枕在了肩膀上面,然后世界就安静了。
未几,发生了一桩倒霉的事故。
行船半月,刘惜梦的晕船终于被人类最可怕的习惯性打败,开始可以呼呼大睡的一个夜里,海上忽然风浪大作,雷电交加下起瓢泼大雨。
从梦中惊醒,只穿着单衣小褂赤脚来到甲板。
“终于泰坦尼克了?”刘惜梦大惊,四处看着,“是撞到冰山,还是甲板漏水?!”
却只见王礼正皱着眉头带人帮忙推转主舵。
刘惜梦整个人都呆住了,她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这一切,怎么可能?王礼怎么可能出现在这里呢?可是,那个熟悉的身影,不是王礼,还有谁呢?刘惜梦再也顾不了什么了,她疯狂地朝王礼跑过去,脸上湿湿的,混着海水和泪水,捏住王礼的衣服,大喊着:“真的是你吗王礼?是不是你?真得是你?”
“是我,惜梦,是我没有错。”王礼还是像以前那样,说话很轻,看着刘惜梦的时候,眼神里全是温柔。
“真得是你,我没有在做梦吧!”刘惜梦一把抱住王礼,激动地她忘了自己此时正处于危险当中。
王礼浑身湿淋淋的,雨水披面,却少有的对刘惜梦怒吼:“回去穿衣服!你来这里添什么乱!”
即使被王礼吼,刘惜梦也毫不顾忌,仍然拉着王礼的胳膊,说:“我不走,我不回去,我就要待在这里,我知道,我一走,你就会不见的,我不要这样,我要在这里,看着你,一直一直看着你。”
“可是,这里真的很危险!”王礼一边忙着手里的活儿,一边忧心忡忡地说。“惜梦,听话,快回船舱里去,那里比这儿安全。就听我一次的。”
“不走不走,我就是不走,你说什么我都不走,我再也不想失去你了,所以,不要赶我走好不好!”说着说着,刘惜梦哭得更厉害了,她再也不想再体验一次失去王礼对那种心痛了,实在是太难受了,她承受不了。
可是,王礼却生气了,“你快点回去,不然我就再也不出现在你的面前了,你这么瘦弱,能干什么?你告诉我能干什么?如果想要见到我,就做好我交待给你的事情,不然,我们就再也不会见面了!”
刘惜梦大怒:“你为什么要这么说?这么久了,我好不容易才又见到你,你为什么要这么残忍呢?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想你呀!我要和你在一起,死都要在一起!”刘惜梦便强行去抢主舵。舵手大惊吼着方向不对,顺手把她一推。
后背踉踉跄跄撞到另一边的船舷,突然耳边听到噼啪一响,主桅竟在狂风中折断,丈许的白帆从头砸下,刘惜梦目瞪口呆吓得连躲也忘了躲。旁边有人叫着小心,将她用力一推,转瞬间帆布落地,桅杆折断。所有人都在狂风暴雨里大声呼唤相互支援。而她却在被帆布遮挡住的死角,被风噎住了呼号的声音,连求救声也无法发出地以背朝海坠向深远的青蓝。
风声压过一切呼喊,耳边俱是一片杂乱。
明明听到后背与水面接触的那瞬间扑通声响,心里却奇异地感觉不出害怕。总觉得眼前只是一部灾难电影,刘惜梦隔着碧蓝如镜的屏幕,遥远地、置身事外地、凝视另一方天地间人们的奔走呼号。
水漫过口鼻眉眼,窒息之外,另有一种熟悉的解脱感。
好像这样刘惜梦就可以离开这奇妙不可思议却又有着真实痛感的世界……仿佛这样以来,就可以逃离好像梦境一般却又时时令人无法放手不能放手的人生。
“福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