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这是一个机会,刘惜梦心中又开始打算了,如果拜托徐涵的话,她会不会帮忙呢?应该是会的,只是朱棣肯么?一国之母死后,却没有完整的尸身,太有失国体了。哎呀,我在想什么呀,郡主还好好的,怎么能想这种事情呢?
一路行去,只她们二人在前方走着,宫女们都远远地落在后面,刘惜梦有心想问郡主为何心情郁结,却终究身份有别不好开口。
朝中的事,刘惜梦虽身在旧京,却也隐隐有所耳闻。
对于朱棣的改变,为人下属尚觉心惊,遑论共枕的夫妻呢,于是她始终惶惶不敢多言。
“殿下们的身体还好吧。”
普通的一句问候,却让徐涵红了眼圈,“炽儿还好。只是阿由……那年咱们去凤阳,路上那么多灾难,这孩子在我腹中就吃了苦,出了世还是个受苦的。身子骨又差,找了大夫看过后虽然好些了。但道济禅师说,这孩子与世无缘,就是说终是留不住的……我常劝你们皇上如今做事需给后人积德,一意孤行终招业报……”说着怕被宫女们看见,忙偷偷擦了擦眼,装作无事地转了话题,“对了,振儿一向和炽儿一处读书。聪灵得很,你一会去看看他吧。”
刘惜梦不敢多话,只能答:“谢谢娘娘。”不该听到的,就装作未曾听见。
按大明历史,继位朱棣的皇帝就是此刻徐涵口中的“炽儿”,皇子朱高炽。刘惜梦默默地想,如此说来……大皇子的命果然是保不住的……只是不知道这位道济禅师是什么人,竟然如此灵验。
大壮一向留在徐涵身边长大,此时给朱高炽在做伴读。辞别了徐涵,刘惜梦先去看这孩子。果然已经长得与她一般高,眉清目秀,身体强健像只小山猫。见到她,一把扑上来。
刘惜梦忙不迭躲闪,“不行、不行、如今可扑不得了。”七八岁时这么一扑她还能抱起他来,现在非连她一并摔倒不可。
“怎样,看到你爹了没?”
刘惜梦估摸时间,弘远与朱棣应该谈完话了,他再怎么性情别扭难以揣测,也总是心疼他这干儿子的。
“刚才来了……”小孩儿抿着嘴,一副倔强样。
“说你了?”刘惜梦奇道。
“义父说,不要我给皇子做伴读,要把我调去做锦衣卫。”
“岂有此理!”刘惜梦大怒。徐弘远难得做一件事,做一件事就必定惹她不痛快!好好跟着皇子念书将来做个经纶济世之才有什么不好,偏去干历史上最招骂名的锦衣卫!
后世的人谁不知道这明朝的锦衣卫是多么心狠手辣,是多么的臭名远扬,竟然要这么可爱单纯的大壮去做杀人如麻的锦衣卫,刘惜梦当然是不会同意的,别说大壮自己不乐意,就是乐意也不行。
当下刘惜梦怒气冲冲去找弘远。京里尚没有二人的住处,所以只可能在驿馆。回去见他正在收拾东西,见到刘惜梦只淡淡说:“捡些要紧的带。明天你得搬回宫里。”
刘惜梦一听这个,也忘了大壮的事,惊道:“让我住到宫里去?”
“……你这些年真是在南京玩野了心了。”弘远又看她一眼,“忘了自己的身份。”
刘惜梦最讨厌他这一点,当下冷冰冰回道:“我是什么身份不劳您惦念。”鼓了鼓腮,终究忍不住问,“那你呢?你不回去?”
“我去东厂。”
“嗯?”
“皇上让我去东厂。”
弘远以为刘惜梦没有听到,又耐着性子重复了一遍。
“不准去!”刘惜梦下意识板起脸。她还没有说大壮的事情呢,这弘远自己又来这么一出,她非要气死不可。
东厂根本就等于是大明特设的特务专科机构,哪些作奸犯科的事情,哪一件不是东厂闹出来的。虽然刘惜梦知道朱棣一向特别信赖弘远,招他回来坐这个位置也在情理当中,但她就是下意识地不想把那种血腥地方与弘远联系在一起。
“你根本就不合适干这个!”刘惜梦斩钉截铁地说。
弘远停下收拾衣服的手,看着刘惜梦,忽然静静地打开一个笑容。伸过手,就像要安抚她似的,摸了摸她的头。
“好啦。”变得轻柔了一点的语调安慰而又敷衍地说,“你也累了,快去睡吧。”
刘惜梦有很多话想要说的。比如徐涵为什么那般落落寡欢、比如有关大壮未来前程及教育问题、比如神秘莫测的道济禅师,比如朱棣都和他交代了些什么……但是她太饿,又太困,又真的很想快些洗去一路车马劳顿的风尘。
反正我与弘远总是在一起的,今天不谈可以明天谈,于是刘惜梦心安理得地选择了那些本来不那么重要的事,安排在了前面。
自翌日开始,想要见到弘远,却突然变成了那样艰难的一桩事。
刘惜梦搬回宫里,做了管事。每天里不过是这宫的娘娘又在闹脾气、那一宫生的小公主受了凉该请哪个大夫怎么医治……这样那样的事,日日不胜其扰。然而一旦无事可做,又觉得特别寂寥凄清。
忽然有一种冲动,刘惜梦想要恢复自己真正的身份,而不是这整日受人差使的太监,她也有她的生活,她也有她的使命,不然来到这大明朝干什么?难道只是为了来体验一次明朝生活的么?才不是这样呢!
有时站在河边揪一枝柳叶,拨动荷池。遥望银盘一般的明月,觉得心里突然憋闷得透不过气。
也许……她根本就不该来到这个世界,还必须得受制于这样的身份,难堪而又无奈的身份,甚至有时候太过入戏,自己都忘了自己原本是个女人,她以为,她和弘远一样,不该是一名让人嘲讽的太监。
如今过上这样的生活,安逸而又烦躁,让刘惜梦那颗不安宁的心更加蠢蠢欲动起来。她已经迫不及待地想要离开这里了,不能再这样继续下去,否则自己一点会疯掉的。
这样想来,刘惜梦倒是理解了弘远对大壮的安排。与其跟在皇子身畔当个自由受限的伴读,不如去做锦衣卫,大家不必牵扯太多,好歹有份相对潇洒。只是,那样还是太过于复杂,大壮不适合。
这日在书房门口,刘惜梦撞到朱棣。虽然忙着低头,还是被他看到了。
“你这家伙,也不懂得上朕这里来请安。”
声音还是那个声音,但刘惜梦总觉得隐隐变得更有威严。抬头看看,朱棣皇袍披身言笑晏晏。我一时恍惚,脱口而出:“您瘦了!”
“哈!正是!这帮奴才日日不肯与朕说实话。只懂说朕红光满面吉人天相!”说着蹙眉,对旁边的人一阵冷哼率先跨进御书房,刘惜梦心下惴惴,也只好替那小太监端了茶盏,跟着进去。
御书房的书架精雕细镂,空当处放着白玉瓷瓶。但最令她心惊肉跳的却是摆在朱棣紫金案上的青玉大船模型。虽然她现在不叫郑和,可是万一哪天,朱棣又心血来潮,让她改名,又该如何呢?
刘惜梦用豆鸡眼斜视着那具船模。朱棣没有发现,只是绕来绕去地行走,嘴里说着:“报恩寺的事做得不错,都听弘远说了。只派弘远去管理东厂,你心里不要有什么不满啊。”
刘惜梦心想,你十年前就说过我二人修文修武,如今只要别给我改名,然后派我下西洋,在宫里憋屈一时,我也认了。
“……主要是宫内太过冷清,朕想找人说说话也难。你从小跟着朕,最是懂得朕的脾气口味。不如就还是先跟着朕吧。”
刘惜梦勉为其难点头称是,嘴里支吾着终于开口:“能不能给福来一天假期……”
“你说什么?”朱棣目光一冷。
刘惜梦以为是朱棣不愿意我请假,所以连忙下跪,“奴才该死,不该擅自请假,奴才……”
眼看着朱棣眉梢眼角神色稍霁,刘惜梦后背吓出一身冷汗。怪就怪在南京这些年来,她一直和弘远在一起,也没有个你大我小的,不用总跪来跪去的,而且想去哪儿玩就去哪儿玩,没个约束。
“好,你从小贪玩,又是想跑出去玩了吧。”朱棣哈哈大笑。“刚刚我是逗你玩呢,哈哈!”
竟然是和我闹着玩,我差点被玩死呀!当了皇帝还这样。但刘惜梦什么也不能说,只能辩道:“是许久未见弘远了,想去看看。”
刘惜梦从小与弘远在一起,分开一阵子,总觉得浑身不对劲。她沉浸在自己的心事里,全然没有注意到朱棣神色间的变化。
当下退了出去,想起明天她这大总管又遭遇明升暗降变作小跟班,心里不免郁卒,忙趁着空闲跑去弘远的办公地点。
东厂的人说弘远不在,刘惜梦空等了一场,到了晚上,也没有遇到。就这样回去,心里总是不甘,索性跑去弘远在宫外安置的住家地点青巾巷五十一号。
只是此番,她却没有钥匙。坐在门前等人的心情很是难受,别扭地瞪视那个系在门上的锁头,只管在心里咒骂你又没什么银子凭白系个锁不知防的是贼还是我。虽然心下不悦,对弘远是恨不得把他大卸八块,可是刘惜梦却根本就没有想过要起身回去,她固执地坐在地上,心想,看哪个混蛋究竟要几时吃能回来。
到了月明星稀夜色深浓,那边才隐隐走来一个人影,刘惜梦揉着眼睛站起身,才发现自己等得已睡了一觉儿。
嘴里嘟囔着只管朝人影嚷嚷:“徐弘远!你自己安宅置业,倒是记得给我一把钥匙啊!”
人影无声无息地走近,全然没有回答,难道认错人了?刘惜梦觉得尴尬,早知道就不那么大吼大叫了。但是哪个人影走近之后,她瞪大眼睛看去,长长的黑发衬着苍白的脸,不是弘远还能是谁?
正要指责他为什么不搭理自己,刘惜梦却先隐隐闻到一阵淡薄的腥气。
弘远脸色苍白地看着她,紧紧裹着袍子,刘惜梦强行扯开,果然看到腰上带着半尺来长的伤口。当下吓得只会啊啊啊地叫,弘远一把捂住她的嘴,把她拽进门去。
“你受伤了!”刘惜梦吓得六魂无主。所以要开始自己就反对弘远接管东厂,整天刀光剑影的,是在是太危险了。今天是被伤了,可是说不定明天,那就是死了。
“皮肉伤,不碍事。”他淡淡回答。一边脱了外袍,自己拿药咬着布就要往伤口上倒。
“你算了吧!”刘惜梦一把抢过小瓷瓶,“就你这笨手笨脚,还是我来吧。”忙擦擦眼睛,打了盆清水,把布先洗好,再按住伤口细细观察。
伤口果然不算太深,但是划得这般长,出血又多。刘惜梦皱眉道:“还是缝一缝吧。”
弘远大惊:“你干什么?这是皮肉,不是衣服,哪有用缝的一说!”
“你少管!我说成,就是成!”当下用烛火把针消毒,硬是按住弘远,叫他忍着,自己手也发颤,但还是帮他把伤处缝合起来。反正没吃过猪肉总见过猪跑,这点原理她还懂。又消毒换纱布,折腾完了一看连天也快亮了。
“你私自在宫外过夜,不要被人知道。”弘远催刘惜梦,“快点回去!”
刘惜梦心里委屈,“我特意出来看你,结果话也没说上,你就要赶我走啊。”
“好啊。”他摊手问,“要说什么?”
那目光如箭,灼灼瞪视着她,一副生死无畏状刘惜梦愣了一下,张嘴又闭口,确实也想不起能与弘远说些什么。
我就只是想看看你。
我就只是挂念着你。
——这样的话,根本不好意思说出口。更何况,说出来又怎么样呢?能改变什么么?弘远还是弘远,他依旧管着东厂,和各种各样的人结仇,面对各种各样的危险。而自己呢?则是成日陪伴当今圣上,什么都做不了。
刘惜梦只能低下头,又抓抓头,霍然想到一般地问:“对了!你是怎么受伤的?京内的治安竟差到此般?”
“出去办差弄的,不碍事。”弘远瞄她一眼,又叮嘱,“别说出去。”
“哦……”刘惜梦隐隐有种不安,但目光对上弘远,心里闪过一阵异样,许多话被凭空堵住变得不能再开口。
“回去吧……”弘远温柔道,“想要什么,递个条子出来,我帮你买。”
“哦……”
“自己小心点,伴君如伴虎。我俩也不例外。”
“哦……”
“没事别和权贵们来往过密,你太单纯,总是轻易就忘了我们和他们身份有别。”
“哦……”虽然想说,我才不单纯呢,但是揉揉鼻子,争论这样的事不是很奇怪吗?
我啊,总是骂弘远笨蛋,嫌他孩子气。
他呢,却总是觉得我会被人家骗。
刘惜梦忽然觉得,她和弘远之间,就像隔了厚厚的一堵墙,有些话,再也不能像小时候那样脱口而出。他们总是在顾忌,在害怕,于是吃造就了今天这样的局面。
彼此都拿对方当小孩看待,不知道这是种什么怪异心情。以前在现代时,看过一本书,里面有一句话说当你怜爱一个人时就总觉得对方小,什么也不懂什么都需要帮衬。
或许是这样吧。怜爱?
刘惜梦抬头看了看弘远,虽然想要说点什么,但一旦对视上那双黑到无波的眼眸,所有的话又全到嘴边咽了回去。
于是乎,刘惜梦又变成了一个有些单纯的侍从。
像初入燕王府的几年,只是每天跟着朱棣,并不需要做些什么事。只是跟的人身份变了,连带着她,也尊贵了起来。
偶尔在御花园撞到进宫面圣的大臣,也都是一副不敢得罪她的样子。皇帝喜爱的小猫小狗都高人一等,何况她这个长着嘴能说得上话的人呢。
所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就是这样的情况吧。只是这样却越发觉得寂寞了,每个人都把自己裹得跟石头一般坚硬,互相排挤。
朝中大臣经朱棣全部换血,已再无前代元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