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镜
1。
我对着之行大吼，你是女子，我也是女子。我原以为我可以与之行厮守终生的。
十几岁的年纪读到这样的文字，我还傻傻地笑着对小烟说，你不觉得她们的争吵有点幼稚么。
她曾信誓旦旦地答应过我，要在我的婚礼上送给我一面最美丽的梳妆镜呢。我一直清楚地记着。
那面镜子，圆圆的轮廓被狠狠地挤压在一方厚重棔红的檀木方桌的上方，恰如其分，十分完美。之于我，却觉得极其残忍。撇过头，目不忍视。
坐在梳妆镜前安静地翻着画册，竟然看到一幅小烟和木匠老艺人的合影素描。老人认真地雕镂，小烟蹲在一旁手托着腮颊认真地看然后对我微笑。那是我们行走在铃溪古镇的记忆，两个人背着沉甸甸的背包和画板，从铃溪不知方向的行走。我想起了七和清淮在1999年的冬天也曾来过这里的，正如她在书中写着：铃溪以溪水清澈湍急流水声酷似银铃而得名。
2。
我又想起了小烟，就是在铃溪，就是在铃溪古镇。我特自足地把这幅画送给她了啊。
我猜想，这位老艺人一定和铃溪老人一样寻遍了大材小料才相中了这一方檀木。当他看到这方尊红原木时一定极兴奋却又不得不用自己粗糙的双手去轻轻抚摸，生怕手纹割伤了它们。
他小心翼翼地截锯，脱下老花镜抹抹眼底的汗渍，嘴唇干瘪，苦苦的愈发生涩。
最后，他终于大功告成了。镶上这面镜子，一尘不染。他对着自己挤成一团的眉梢得意地笑。
可是，我看着这面镜子，却莫名的心疼。
盯着镜子里突然间陌生的面容，看着看着，就哭了。烫烫的，咸咸的。夹杂着低声抽噎，让我顿时生凉。
我看到，小烟笑靥如花，她说要在我的婚礼上送我一面最美的梳妆镜。她答应过我的，我一定没有记错。
3。
之行，如果有天我们湮没在人潮中，庸碌一生，那是因为我们没有努力活得丰盛。二十岁的时候重读这样的句子。写这句话的人又说，世界之大，我却不知其近或远。
画好妆容，随意翻开手边的一本书。又瞥到了第175页的这句话。下面用黑黑的描眉笔重重的花了两条线，一条是小烟画的。
那时，我们都还是如此看中彼此的情谊。虽然无法谈及到爱，但是我的确深深地爱着她。一直一直，深深地。
正如如果我是阿亮，我会像他爱着我一样地深深地爱着小烟的。
其实，我一直觉得，我是爱着阿亮的。
可是，我又看到了铃溪车站里那两个欧洲女人。她们背着重重的背包，她们穿着时髦的衣服，她们戴着彩色的墨镜。她们都很年轻，她们都很漂亮，她们都很夺目。她们微笑，她们拥抱，她们亲吻。她们就坐在我和小烟的身旁。
许久，我回过头看着小烟的眼睛说，以后我们去国外旅行也可以这样吗？她有些诧异，看了看我没有回答。
4。
阿亮是那种年轻羞涩的男孩。在他的脸上看不出岁月的刀痕，只有清晰的棱角和短短的直发。还有一件白色格子衬衣和一双洗得发白的网球鞋。
那时，我们都还在十六岁的迷惘里挣扎。我像往常一样，站在教学楼七楼走廊的窗台边，聆听着夏风无力的呻吟。
低头看表，是课间晚餐时间。我撩去吹在嘴边的发丝，在校园广播《秋日私语》的背景里描绘这三十分钟里发生的一切：六楼走廊拐角处的恋人偷偷地拥抱或是亲吻，A区教学楼前的学霸啃着面包默默地边走路边看书，西北角篮球场上的男生淡淡的微笑散发着迷迭香的味道。
可这一切都只属于他们，我只是个看客而已。也只想就这样做一个看客。当我莫名思忖为什么广播里放的不是《夏日香气》时，背后有个男孩轻轻拍拍我，很有礼貌地说，你好，有人让我把这个给你。然后，他就红着脸，匆匆地跑开了。还不忘回头张望。
引起我注意的是这张纸上阿狸和桃子的依偎，其次是用漂亮的字体写的一首诗。我看到了在落款“爱你的阿亮”旁画着的可爱笑脸。
我把信纸重新折叠好，轻轻放进阿亮白色衬衣的口袋里。然后看着他，捂着嘴笑。
5。
他干净的一尘不染，让我不忍在他面前说小烟刚刚讲给我的黄色笑话。不是不忍，而是我会觉得羞愧。他是那样干净，像一块流进手心的水晶。干净的让我心疼。
阿亮就像是北岛或是海子，而我却一直觉得我会找一个像王朔或是村上一样的男人。他一定没有读过王朔或是村上的书，甚至不知道他们。他一定还没有开始关心一个敏感的话题，性。
我多么喜欢，此时的他。干净的他。
我说，阿亮，这是小烟。他看着小烟羞涩地笑，极不自然的用手摸摸头发。我喜欢他的笑，整齐洁白的牙齿。我更喜欢他的头发，乌黑蓬松的发线。其实，我一直在想，也许我只是喜欢他的笑，他的齿，他的发吗。
阿亮走在我们身后。他的鞋是白色的帆布网制。双手插进上衣的口袋里，跟在我们后面认真地走。我和小烟挽着手腕不时回过头来看看他，然后捂着嘴笑。
小烟说，多好的一个男孩，你要好好珍惜啊。我看着她不说话，把她的手挽得更紧了，好像要失去什么。而我肯定是不愿失去的。
6。
我给小烟打电话，欣喜如昨地说，我们去逛街吧，去看电影吧，去泡吧吧？她抱歉地笑着说，今晚有人约我了，改天吧。你现在也是有另一半的人了，要好好珍惜二人世界哦。说完就匆匆忙忙地挂断了电话。只留给我一长串的忙音在房间里空荡荡的回响。
阿亮给我打电话，兴奋不已地说，我们去散步吧，去打电玩吧，去K歌吧？我强忍着眼底的泪说，我今晚不舒服，改天吧。他关切地追问，我不耐烦的挂断了电话。
我起身冲进浴室，狠狠地摔上门。忿忿地撕去自己身上的衣服，拽开淋浴，冲凉水澡。嘶嘶的冷水打在身上，刺破了皮肤，血管，吸噬着血液。我感觉我的头快要裂开了。我蹲下身子紧紧地抱着自己，肆无忌惮地哭。我只是觉得自己特委屈。特委屈而已。
此时，我听到外面有人在很有礼貌地敲门然后一片安静。是阿亮吗。我堵上耳朵把头深深地埋在怀里，不再去理会。此刻，世界应该与我无关了吧。我想。
7。
小烟，你答应过我要在我的婚礼上送给我一面最美的梳妆镜的，你答应过我的啊。难道你忘了吗？
她流着泪紧张地看着我，双手紧紧地握着我的手腕。我竭力睁开眼线，模模糊糊看到她的眼泪正在往下掉，砸在我苍白冰冷的脸上。滚烫的眼泪，暖暖的。
我笑了，我原本以为自己再也不会相信她的眼泪了。我不屑地笑了。我甚至开始对自己鄙夷地笑。
小烟，我把你送给我的这面最美的梳妆镜给弄碎了，对不起。满地的碎片，它们在地上吃力地翻滚，它们想从这个世界逃离啊。
小烟，你在这间昏暗的房间里看到它们了吗？你抓到它们了吗？它们把你的手腕也割伤了吗？呵呵，那可不是我想要看到的。
此刻，它们一片一片都在吸食着我的血。它们想积蓄力量，它们想逃到更远的地方去吸食更多人的血。小烟，我亲爱的小烟，求你一定要抓住它们啊。求你了。
8。
阿亮，我觉得这一套婚纱一点也不好看，我想要小烟昨晚穿的那套衣服。
可是小烟穿的那套衣服不是婚纱啊。我们就要结婚了。你现在是新娘，是美丽的新娘，所以要穿一套美丽的婚纱。小染，我会永远爱着你的！
我是小染，他是阿亮。我是新娘，他是新郎。我们就要结婚了。他会永远爱着我的。
那她是谁？她不是我一直爱着的小烟吗？
我静静地坐在梳妆镜前，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看着自己的头发大把大把的往下掉，认真地看着。
可我终于看到了她。她穿着那套漂亮的衣服，我从没见过的，像一套婚纱。还有他，头发有了离子烫，但是依旧穿着干净的白衬衫。那不是他们吗？一个会永远爱着我的他，一个我会一直爱着的她。
他们喘着粗气，慌慌张张地躲进房间，轻轻地关上房门，迫不及待地拥抱，亲吻，抚摸，翻滚。。。
阿亮，我亲爱的阿亮。我把血溅到了这面最美的梳妆镜上，我把它给弄脏了。不过，我一定会把它给擦干净的。你不会怪我吧？你说过你会永远爱着我的啊。
但是我发现，无论我怎么擦都擦不干净呢？它全被染红了，模糊一片。索性，我只有把它给弄碎了。我要用手去一片一片的把它们都擦干净。
小烟，对不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