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就是你所谓的收获?”他轻笑,是有点像傻笑的那种声音,“你真觉得那是好东西吗?”
“我——”是不是好东西,他也说不清。但在其位谋其政,至少该是他狄某人的责任,他这辈子不曾逃避过。
“你有你的信念,又为何一定要将之加诸我身上呢?”上了年纪的人,就是固执。
“你是说……你志不在此?不,我不信。那这么多年来你着意伪装,又是为了什么?”
“保命。”再加测试自己的忍耐极限,在这么枯燥的生活中,总得找些乐子吧。但是一个游戏玩了七年,也真腻了。
老人愕然。“你浪费了这么多时间就为保命!”
“那你说,我还有什么事可以做吗?”
“留下来,还有许多事等着你去完成。想想看坐在金銮殿上的无限风光,想想万世景仰的功业就要在你的手中完成……”令人眩惑的煽动完全是神往的口气。
那是他们这班老臣多年来衷心的期盼,他一向知道。
但,与他无关。在见识到那光环之下藏着多少肮脏之后,他就不再是条随便上钩的鱼。
“这些事可以找其他人去完成。我不见得是最好的人选。”
“你一定是!没有别人能在十五岁时给《盐铁论》下如此高妙的注解。没有别人能在众多权谋之士的眼皮底下装疯卖傻这许多年而无人识破。你不能埋没自己的才能而任由别人把烂摊子越铺越大!”他永远都忘不了六年前那夜在弘文馆所见,同僚口中无缘一见的前朝奇才,竟是众人眼里未及弱冠的痴傻少年。
“我说了,那些天我在找的,其实是《洛阳伽蓝记》,评盐铁论只是顺便。你说的那些这些都不关我的事。我的人生用不着别人来安排,无论是善意还是恶意。”仍是平板的声音,但坚定。
“你自恃聪明,但却不识人间险恶。没有仆从如云,没有美酒佳肴,你在外面,什么都不是!”老者气呼呼地大吼。“不会有比这里更险恶的地方了。再说,我本来就什么都不是。”低喃声中有着隐约的叹息,眼底的黯然却早已被显见的呆滞完美遮盖。
看到这种类似脆弱的神情在他脸上出现,老人明显怔了怔,有些无措——他从没有想过他会有这号表情,在发现并知道他身份的那一晚开始,这少年的形象就与自己年轻时有幸瞻仰过的太宗皇帝——也就是他的曾祖父——重叠了,一样的雄心壮志,一样的高瞻远瞩,一样的君王气度!李、武两家的后辈子孙中,没一个比得上他。他,合该创下一番基业,中兴大唐,成不世英主,这也才不枉他们这班旧臣许多年来忍辱负重苦心孤诣打下的基础啊。
但是他似乎忘了,再怎样英明天纵,现在的他,也只不过是个半大不小的可怜孩子而已,在那样阴森恐怖的气氛中生存,每一步都走得战战兢兢……想到这里,怜惜之情油然而生。
唉,反正时机还未成熟,再等等吧。
半晌,他清了清嗓子道:“你决意要走,我也拦不住。但是,可否请你答应,如国有大难,务必助一臂之力?”
他又发出与俊逸外表极不相称的那种笑声,道:“哦?我凭什么答应你呢?”
老人直直望了他很久,才缓缓开口:“天下百姓。我为天下百姓的福祉向你请求。”
青年有些迷惑地看着他,良久才缓缓地下结论:“你是好官。”说罢舒了口气,从凳上站起,“好好歇着吧,别太操心。还有,”他又笑,有些顽皮的味道,“张大人如果站累了,也请出来坐坐,这种天出那么多汗不值。”言毕,转身退出,掩上门扉,留下一脸尴尬的老人和灰头土脸从夹壁里钻出来的中年男子面面相觑。
“恩相,这位是……”
“他是谁……暂时并不重要。柬之,明日你替我派人送封信给晋州的刘大白。”既然他有心要走,那就给他一点身份上的方便,去看看这世界吧。
张柬之领命告退。老人望着门扉低语:“你生长于斯,虽心在伽蓝,前路恐怕难以随性。老天爷啊,我还撑不撑得到那一天呢?”
幽幽长夜,无人作答。
月余,内史狄仁杰薨,谥文惠。
次年十月,还都西京途中失踪了一个人。此人身分不低,论价值则只属于随处可见的米虫之流。因此搜寻行动并不积极。五天没有音信之后,终于有人拍板:“算了,别找了。”众人附和:“是呀,找来也没用,不过多个人吃国库而已。”
于是音尘绝。
情势并未因此而产生任何变化。女皇阶前依旧面首环绕,诸武依旧动作频频,太子依旧龟缩东内,老臣依旧彻夜密谋。
变天,还早了些。
尴尬地遣退在一旁不明所以的张昌宗等人,祖孙相对无语。
好半天,武则天终于打破沉默。
“阿濯,你的病,大好了吗?”
他淡淡一哂,“有劳皇祖母动问,臣孙的病,其实从未有过。”
“……果然如此!”武则天恍然。
阿濯打小就聪明。若作为皇储,聪明自是好事,但在天下姓武之后,那便极易引来杀身之祸了。初听他得了痴病,虽然觉得一个孩子不太可能玩得出韬晦的把戏,但不放心之下她也特意去“探视”了好几次才确定。想必承嗣三思他们必也曾用更苛厉的手段多方试探,竟都被他掩饰过去。了不得啊,十几岁的孩子心机便如此深沉。若是早几年发现,她定容不得他的。
“这些年,你都去了哪里?”
“干点小营生,四处游历,居无定所。”其实,本来已是有了定所的……
武则天失笑:“营生?你能做什么营生?”那倒奇了,他一个皇族子弟,除了懂点音律识几个字,还会干吗?
“都料匠。”
“什、什么?”老人显然有点呛到,惊疑不定地看了他半天,才相信所言非虚。
“唔……”张昌宗说,他叫刘濯。刘自然是母姓,阿濯是他小名,他出生时旦正狂热迷恋左思诗作,“濯足万里流”就是由来了。
“刘濯刘濯——”怎么那么耳熟?在哪里听过呢?啊,是了——“你不会就是让将作少将杨务廉追着到处跑的那个都料匠吧?”
“皇上圣明。”他倒是没想到,自己有名到了这种地步。
武则天甚感有趣地笑了。她这个孙儿,果然与众不同。
“听昌宗说,你在扬州犯了案?”
“臣孙的……挚友为人所构陷,臣孙看不过去,就为她顶了。”
“哦?看来你在外头发生了不少事,你就待在这里跟朕讲讲那些吧……嗯,暂时也别让其他人知道你回来了。”或许在不久的将来,她可以……
“臣孙遵旨。”看来皇帝对他有所图谋呢,那就不妨交换些条件,“在臣孙开始讲述之前,皇祖母可否替臣孙的朋友讨个公道,也还臣孙清白?”
这是最直接的解决方法,既然皇权如宿命般缠他不去,自然要善加利用,把绊脚石踩在脚下!
武皇“召幸”一名男子一连十天,步门不出,这可是从来没有过的事,宫内传得沸沸扬扬,也使得二张产生了严重的危机感。
这日,照例只有刘濯在武皇跟前服侍。
“禀皇上,张昌宗、张易之求见。”
武则天正想宣二人进来,却听两声惨叫,随后四下无声,死一般寂静。武后心中咯噔一下,眼皮也忽然猛跳不停。惶惶然地她说:“外面出了什么事?扶朕出去看看。”刘濯依言将她搀起。
门口廊下,二张躺在地上身首异处。武则天只瞥了一眼便不再看,眼光从不发一言的众臣子身上扫过:凤阁侍郎张柬之、羽林将军桓彦范、崔玄、李湛、李多祚、相王府司马袁恕己——嗯,来势汹汹呢。刀一般的目光最后落在太子显脸上,“二张你们也杀了,怎么还不回去?”她神情淡漠,一派帝王风范,只有刘濯搀扶的手明显地感觉到轻微颤抖。
李显素来怕事,见了母亲就习惯性地腿软,忙不迭想下跪,被张柬之一把拉住,朗声道:“臣等恭请武皇退位,将天下还给大唐。”
在她背后,一字排开的三个士兵手中托盘上分别装着匕首、白绫与毒酒。
刘濯感觉到手掌被紧紧捉住,老迈的身体也剧烈抖动起来,没多久,一切表现归于平静。怒哼一声,武皇拂袖往回走。
张柬之早打定主意一不做二不休,使个眼色,便有两名武士从旁跃出,拦住二人去路,另有一人则伸手将手中白绫从后方套向她的颈项。
千钧一发之时,一枚小石子打落那人手中白绫。只听一个与现场气氛截然不相衬的平板声音说道:“慢着。”
刘濯方才一直低头不语,众人都当他是吓呆的侍从并未多加留意,这时听他出声,尽皆觉得奇怪。张柬之更是浑身一震——这声音?
刘濯仍是垂首,缓缓走到张柬之身旁道:“张大人且慢动手,还请入内一叙。”言毕手微抬,那两名军士立时感到一股大力从胸前涌来,下意识地后退一步,松开了对武则天的钳制。刘濯没事人似的扶了武则天返回殿内。在场诸人还待再拦,张柬之摆手阻止,只身跟了进去。
“皇上累了,好好歇歇吧。”没看清刘濯使了什么手段,一脸愤懑的武皇便自昏睡过去。
“王爷万安。”狄恩相临终前踌躇再三,还是告诉了他那少年的身份,并说如果他能回来,中兴之主,非他莫属。现下他们已决意扶太子显复位,失踪许久遍寻不到的人物竟突然出现,这下可怎生是好?
“不必多礼,张大人请坐。”
“王爷为何拦阻臣等……”
刘濯摆手阻止他发问:“区区不才,有几个问题想请教张大人。”他悠闲地喝了口茶,轻轻抛出问题:“第一,若武皇是男子,政绩比汉武如何?第二,若武皇是男子,宫闱之事比齐桓公如何?第三,古往今来,弑君者若不自立,新君即位后下场如何?第四,事成之后,张大人觉得太子妃韦氏比武皇如何?第五,今日张大人能居高位成一代名臣,是谁做的主?第六,在有心人看来,张大人是想中兴大唐呢,还是本来就有问鼎之意?”
张柬之愈听愈是惊慌,到最后适才逼宫时的彪悍之气尽失,冷汗涔涔而下,“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王爷救命!”
刘濯拉他起身,“功高震主,你已经做错了。狄老他们也都看错了太子,看错了韦氏。你今日不废武皇,自然必死无疑;杀了武皇,大限也不日即至;废而不杀,或许还有些时日。自己看着办吧。”
长时间的沉默过后,张柬之脸色灰白,颤颤巍巍地起身,“谢王爷提点。”
他神情凝重地走到门口,忽而回头,脸现喜色,“王爷,若换成是您即位——”
刘濯轻蔑一哂,“张大人真是好兴致,三天两头忙着搞宫变,小王之后,又轮到哪一位了呢?”
张柬之悚然。他向来以唐室忠臣自许,若接二连三做出废立之举,怎能使天下人信服?
“微臣知错,微臣告退。”罢罢罢,该来的就来吧,他问心无愧便是。
果然,神龙元年五月,在韦后的授意下,中宗罢免了张柬之宰相之职,用以汉阳郡王加特进的虚衔将他架空,接着,张柬之等助中宗复位出力最多的五人被再三贬黜,最后张柬之忧愤而死,其余四人亦不得善终。这是后话。
次日,中宗复位,改元神龙,大赦天下,犒赏“平乱”功臣。
武皇被迁居上阳宫,仍尊为皇帝,中宗长来观风殿叩问寝居,皇后韦氏每一旬来问候一次,相王旦也到过几次,后来就不来了——他向来很知道怎样才能不惹事端。在刻意躲避之下,刘濯并未与父亲相见。倒是武则天一向最疼的太平公主却没出现几次,大概正忙着巩固自己的既得利益,顺便攫取更多吧。
幽禁的日子对前几天还在叱咤风云的老人而言是难熬的。本来就抱恙的身体更形虚弱,终日委顿在床。
女皇,时日无多。
刘濯当日现身时一直是垂着头的,张柬之也没敢将他的身份透露出去,是以无人知道他回来的消息。刘濯索性就留在了祖母身边侍奉汤药。或许历朝历代再也没有什么皇室中人如这时的他们那样,像真正的骨肉至亲了。
兴致好的时候,武皇会与他讲自己的为政之道,皇族、大臣的功过是非,讲小时候在并州老家的悠闲生活。但大多时候她讲不了话,于是就听他说路上见闻,各地民风吏治。
惟一不说及的,是他的母亲。
刘濯的母亲,死在武皇手上。
帝王脚下皆骷髅,这些骷髅堆砌起庄严堂皇的天下第一家,他的母亲不过凑巧是其中一颗罢了。他跟母亲不算亲,就印象所及,与母亲的接触,就只有请安时那双柔弱的手会摸摸他的脑袋。那是一个不太有存在感的女子,或许武皇自己都已经不记得杀过她了,毕竟死在她手中的亲族多得数不清。
而现在则轮到她自己数着日子等着与他们在泉下相会了。
不必他刻意提及,武皇内心恐怕早已是惶惧万分。
皇家情薄呵,或许他体内惟一一点热血,就是给了桑的那部分……
“再跟朕说说你的妻子吧。那天送你出城,她没哭是不是?”能让她这个孙儿倾心以待的,必非寻常女子。
“她没哭,她答应只当我俩萍水相逢,往后会好好过下去。谁知她塞给宜得一封信让我到辽东再看。信上说,尾生虽傻,只因情之所钟,无暇他顾。她会很努力地守着我们的家,等我回去时,她一定变得很强势,让我再也不用为她受苦。”他是这几日才拆看这封信,不算悖了她的意思,她是怕他早看信会不放心地跑回去吧!
他确实会跑回去,不是因为不放心,而是欣喜若狂!
情之所钟,情之所钟!
看信之后的那晚,他兴奋得彻夜无眠。
不知道兄妹般的情谊在哪天变了质,不知道何时开始有了深刻的牵念,开始静下来思考的时候,已经有了一种名叫“喜爱”的感觉在心底层层泛开,不可遏抑,也无心掩饰。不再是一个人,不再是无谓的人生,他有了想厮守一生的女子,而那个坚强又可爱的女子,竟然决意要保护他!二十多年人生中最大的惊喜——这么说,毫不夸张!
看着孙儿脸上的光彩,武则天欣羡地笑:这个家里,毕竟还是有人得到幸福的。不自觉想到了淡忘了很久很久的前尘往事,如果进宫之前那晚她赴了邻家青梅竹马的私奔之约,莫说她的人生,天下都会从此不同……
“皇祖母,你——心里有过人吗?”僭夫位,杀薛怀义,逐沈南〗趚〗,眼见二张横死连眼都不眨,这样的一个女子,是在为谁而露出温柔的笑意?
“有啊,孩子,再坐近些,朕给你讲个故事。”
那是一段从未与人说起过的年少轻狂……
十一月的那个夜里,女皇走了,睡着之前正哼着她年轻时写的风流诗句:
“看朱成碧思纷纷,
憔悴支离为忆君。
不幸比来长下泪,
开箱验取石榴裙。”
她神志清楚,微微笑着,还记得对他说:“千万要去找你的妻子啊,别让她等太久。”然后才安详地合上眼。
他看过很多人死去,几乎都和这位老人有关,那些怨灵与他们的亲友肯定会不平地抱怨老天给了她这么绵长的寿命和这么轻快的死法。
天下着小雪,这日死去的人不会只有她一个,老天没有为一代女皇的驾崩降下什么神迹。都过去了。再也不会有一夜之间百花竞放的传奇。
而那是他的祖母,他或许是惟一一个靠得她如此近的亲人。
于是有点伤感。毕竟就算不情愿,谁都不能否认,她是为大唐写下一页华章的君主,一个独一无二的女人。
想到独一无二,他笑了,他心中那个独一无二的女子现在正在做什么?皇甫家已不再是威胁,她的变强计划必定轻松很多吧。她会不会想他?如他一般,每天每天?
桑,再等等,我马上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