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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恁是流水无凭(2)

谁来告诉他究竟怎么回事好吗?

不是向来做完一地工程就转战他处的吗?怎么某天下午出了趟门回来,他家主子就成了元府的准姑爷?而且明明越近婚期主子就越不安,让他笃定以为他是被逼婚的,谁知今天竟高兴地像个白痴似的端着他那瓶代酒的清茶到处转悠,看得一票向元三姑娘求过亲或者对他有意的男女咬牙切齿。

说真的,是不是他们俩真的干了什么“好事”才这么迫不及待地想成亲?元家姑娘和他家主子看起来那么死板……呃,正经的人,没准也有狂野的一面哦,嘿嘿嘿!

正在胡思乱想之际,刘濯唤回他已陷于粉红色的神志:“宜得,我这样——还好吧?”看着主人百年,不对,至少是千年难得一见的腼腆——是腼腆吧,宜得除了愣愣点头,什么话也说不出。

刘濯满意地颔首,举步到席间寒暄。

她在发抖。呵,她竟紧张得发抖。拜完堂后的元桑独坐喜床上,伪装的超然毕竟敌不过新嫁娘的忐忑。不是路人,不是游冶少年,不是富商缙绅,她嫁的竟是他,她如兄长般仰赖了许久的男子,她成长中恋慕过的惟一对象。

不兴奋吗?骗谁啊?夫妻交拜的那一刻,几日来游离的神思方始回归,意识到红绸的那一端,系的是她这些年努力想要超脱开的男子,身形竟然趔趄了下,于是知道,其实从未成功地放下——不止如此,那双伸来搀扶的大手,竟让她生出一股如在云端的眩晕感。

承认吧,对他仍有意,日甚一日地有意。当初是当他远在天边,感觉说压下便压下了,不觉如何烦恼,毕竟需要动脑筋的事还有许多,她不是可以镇日端坐绣楼伤春悲秋的千金之躯。而今后朝夕相处,那强烈的存在感势必****将她困在其中,这可怎生是好?

她不爱这种模糊不清的状况,大不了说与他知!他若也有意自是大佳,若他无意,若他无意……岂不徒增尴尬,往后让她又该如何自处?难不成一辈子避而不见?

好烦哪。婚前不曾见过面的夫妻,也比她这暧昧不清的境况好吧?

夜深。酒宴料来行将结束,思及此,她心中愈加惶恐:不知他是否被人灌醉?不知这新婚之夜,他们将怎样度过?——不知,不知这一身的装扮,是否入得了新郎法眼?

正胡思乱想间,房门被用力打开,云起颤抖的声音中分明透着绝望。

“出事了!”

撩起盖头,元桑猛抬头,对上一张异常苍白的脸。

“衙役、衙役在柴房搜出弓弩盔甲,刘濯说、说是他做的!”

红盖带着洋洋喜气,颓然落地。

看在同二姐夫的一点交情与元家红包面上,捕头应承了明日再将刘濯捉拿归案。

新房内,她关上门,怒瞪他斜倚床榻之上的悠闲姿态。

“私藏军械可是杀头的大罪,你、你怎可随随便便就顶了下来?”

死,那么那么遥远的字眼,竟然顷刻都到眼前来。她表面镇定,却从上厅堂向官差求情开始,脑子里便一片浑浑噩噩。

“放心,按大唐律令,‘私有甲三领及弩五张者绞’。柴房里只放了弓弩与盔甲各二,罪不及死。”如若不是相关人士怕担责任不愿多给,就是陷害者无意置元家于死地了。

无暇思及他怎会对律令如此熟悉,元桑闻言松了口气,随即又警醒起来:“那到底会判什么样的刑罚?”心中盼着他说没事的,却知道这绝不可能。

“流二千里吧。”如果重一点,也可能判三千里。

元桑倒吸口气:“你是说……流放?”不是的,快说不是的!

他颔首。

她听说过流放,就是到岭南、辽东那些地方做苦力。

她宁愿不知道啊!别说劳役之苦,就是一路上的艰险就够折腾死五大三粗的强盗。真正能熬过时限回来的,十个人里只有一两个。

这般辛苦,他、他这样的书生体魄,怎么受得了?

“你……有什么可以脱身的办法吗?”只花了两三年的时间就成为中原第一都料匠,通音律,精数术,晓古今——她一直知道的,有他在的地方就会有奇迹,对不对,对不对?

凝视她充满希望的眼半晌,刘濯认真地摇头。

“你骗我的,你一定有办法。”不要和她开玩笑了,怎么可能没有办法?

“真的没有。”民不与官斗。他所能做的,也只有将伤害降到最低而已。

她定定地看他,想象着他衣衫褴褛风霜满面的样子——不!她决不让他去受这种苦!

她倏地转身欲开门出去,刘濯急忙起身,一把攫住她的肩膀,“你要做什么?”

“我去找皇甫仲擎……”胆敢这么明目张胆栽赃嫁祸的,除了那个该死的人渣没人做得出来。

刘濯色变。“告诉他你愿意嫁他,把元家产业双手奉上,求他放我一马吗?你怎么能将自己的一生都赔在那种人身上?你这么久的努力那么久的坚持又算什么?”这场婚礼,是不是也变得毫无意义?

算什么?她恍惚地看着他俊颜上前所未见的严厉,看他一身难得张扬的红色吉服,早没了方才的从容镇定——他担心她,胜过担心自己呵。

仓皇失措的心忽然就这样定了下来——算什么?只要他安好,一切都不算什么的。

“你是不是还在打算,如果皇甫仲擎不答应,你就去官府把罪顶下来,自己去坐牢?”

看她欲言又止的样子,他知道自己猜得分毫不差。

她并非寻常女子,有担当,他知道。他——心疼。等着成亲的日子里,他推却一切琐务,就为想个明白:他俩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是泛泛之交不会鱼雁传书两年不曾断绝,是好友何必答应一头闯进她的姻缘,是知己也不至于自然而然地将扬州当成自己的归处。

该来的总会来,要躲闪业已不及,他以往是不信世上真有教人生死以之的男女之情,但却素知桑是不同的,曾几何时,这“不同”竟已深入骨髓,再难拔除。因为是她,接受这一切似乎变得理所当然。于是对于这桩婚事不再抱持着顺其自然的心情,原来所做的人生规划,也随之有了令人期待的变更。

谁知平地风波起,他没料到商场上的拼杀可以激烈到完全不择手段的地步,活似二十岁以前的那段梦魇……或许他是注定得不到幸福的吧,身边总是有丑陋的事情发生。但至少这一次,他要竭尽所能保护他在乎的人,只要她不与他争——

“这是元家的事,理当元家自己解决,将你牵扯进来已是不该,我更不能让你孤身犯难。”平和了心绪,她终于说出最冠冕堂皇的理由——当务之急,是要与他撇清关系。

“难道我还是外人?莫说我今日已与你拜了堂,单是冲着元家的知遇之恩,我就不能袖手旁观!你仔细想想,我孑然一身,虽与你拜了堂却并未入籍,就算真的埋骨他乡也不过是贱命一条;你呢?你一时的冲动非但会让元家的家业轻易落入皇甫仲擎手中,还要害你爹娘随你流放到两三千里之外受苦,你忍心吗?两害相权取其轻,这点道理,你还会不懂吗?”

她懂。

她知他是对的,但她不要听!不要听!是她没用,是她的错,自作聪明地想出了成亲的主意,以为两全其美却把事情搞得一团糟!笨蛋!元桑,你是不折不扣的笨蛋!

她双手捂着耳朵,近乎自虐地拼命摇着脑袋——几曾见她这般脆弱的模样!他叹气,他用尽量不伤到她的方式拉下被攥得通红的拳头,握在手中。

“听我的话,好好守护这个家,不要轻举妄动,好吗?”醇厚的嗓音低低劝慰,温柔的口吻仿佛是在安抚一个别扭的孩子。

耳畔呢哝般的低语堪堪阻住她欲夺眶而出的泪水,全身不由自主地泛起轻轻颤抖。

对啊,她还有父母,还有元家,为了这些,她确实有足够的理由留下。

湿润的双眸锁定他殷切神情,“那,我等你回来。”十年也好,二十年也好。至少他回来的时候,会有一个妻子,有一个家。

望进她坚定的眼,他忍不住抚额蹙眉。此去一路必是险阻重重,变数万千,他根本不能许下什么承诺。桑恩怨分明犹胜须眉,因着心中愧疚,纵非甘愿也会为他守节到死,他又怎忍心她大好年华就这样空耗在无边等待之中?

“桑,跟你讲个故事。”无视她的错愕表情,他缓缓说道,“古时候有个叫尾生的男子,和一个女子约在桥下相会,等了很久没有等到,后来发了大水,他抱着桥柱不肯离开,最后竟淹死了。很傻,对不对?”

她知道这个故事,抱柱之信被人们认为是重诺的表率流传千古,但是——“是有点傻。”

她一直如此认为,纵使明知他说这个故事另有深意也不愿说谎。守信是好,但这样的死守,未免可笑。

他笑了,有点苦苦的样子。“我就知道你不是不知变通之人。你尽可以等,但别为我守……如果……有良人可以托付终身,你——大可以另择佳偶。有朝一日我万里归来,看到你、看到你……夫妻恩爱,儿女承欢,自比见你独守空闺来得……欢喜万分。”短短几句话竟说得断断续续,刘濯啊刘濯,你心底实是不愿的对吗?

另择良婿?夫妻恩爱?儿女承欢?这就是他对她的期许吗?他不知道,除了他,不会再有别人了吗?

他怎么可以不知道?“我——”

“你先莫急着辩解,往后的日子还长,你现下怎么想或许只是一时冲动,不要许下让自己后悔的保证。别守,答应我,否则我这一路上都会不安心!”刘濯!你充什么好人?你自己明明就已经后悔死了这样说,你明明在后悔!

忽略心底抗拒的嘶吼,他——要为她着想。

他会因为她的守候而不安心吗?他是不是在用这种方式表达对她的……在乎?哦,元桑,现在不是乱想的时候。总之你不能让他路上一边吃苦一边还要为你担心,你已经欠他够多,不该再添一桩负累!

那么,就依他所言吧。只是一个保证而已,等与不等,主动权还是在她不是?“好,我就当你是……过客。下次你再路过扬州时,可千万别忘了来看看故人,我这里一定倒跣相迎。”她深深望住他,努力地以开玩笑的口吻轻描淡写地说出这番话,当成只是普通的离别。

“嗯……过客。”

这样——才好。

浑身犹如虚脱一般,他早分不清是因为松了口气还是心情跌到谷底。

良久,二人相视无语。忽而,元桑笑了,小脸有些紧绷却又极妩媚地。

“濯,你有过女人吗?”

刘濯吓了一跳,随即俊脸大红,嗫嚅不能成言。

他的表情取悦了她,也战胜了原本仅剩的一点羞怯,“那么,抱我。”边说边利落地卸下一身喜服,却始终不敢抬头看他的脸,颤抖的手指泄露了她内心的极度紧张。

刘濯发誓今日是他此生心绪起伏最大的一天!短暂的惊愕过后,随之而来的是强烈的气愤。抓过动个不停的小手,甩到一边,他高声怒吼:“你把我当成什么?刘濯在你眼中,就是这样卑鄙无耻乘人之危的小人吗?”她怎能这样地轻贱于他,也轻贱自己?

“嘘,别生气。”她走近一步,纤指拂上他的唇,另一手搭在他胸口——呵呵,有人心跳如鼓呢,看来她上回被那个黄大富拖进青楼不小心学到的经验,也并非全无效果哦。

“人家——”呕!这字眼还真恶心!但男人好像就吃这一套,看她眼前向来八风吹不动的这位,竟意外地一脸心神恍惚,“……人家只是好奇洞房花烛夜到底要做些什么而已。你难道不好奇吗?”

“我不好奇。”拜从前的经历所赐,该懂的不该懂的,他一样没漏。

“哦?那你教我,我们来个‘教学相长’好不好?”不容他反驳,她继续说:“你不必担心我今后没人要,在意这种小节的男人,我决看不中。而且,偷偷告诉你,二姐嫁给姐夫之前,就不是处子了呢。你看他俩现在还不是恩爱得紧?”二姐,事急从权,我对不起你了。

明明可以挣开她的,温柔的触抚和轻言细语却像是带着蛊咒般让他动弹不得。他眼睁睁看着她颤抖的小手极慢极慢地解开彼此身上的束缚,无力阻止。理智接管之前,双手已抱着柔腻的娇躯来到床榻之上,然后发觉她其实比印象中美上许多倍,然后只能懊恼地为自己的荒唐行径作点解释与保证:“我一定负责,一定回来!”然后再也不记得今夕是何夕……

红烛掩映下,她紧紧环着他结实的后背,汲取最初也是最后的温暖,脑袋则扣在宽阔的肩膀上不让他看见奔流的泪水。

红烛停,红烛停,不是说洞房红烛竟夕不灭就可以百年好合吗?为什么明天她的男人就要离她而去,归期渺茫?老天啊老天,好不好我从来都没有遇见过他,可以不见这样的离别?

芙蓉帐暖,鸳鸯瓦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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