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这里,车组三人的紧张神经总算是放松了下来,甚至感觉到了些许自豪——这次的遭遇战便是佳话,以后就可以与军队里的同僚说:“神机也没什么厉害的嘛。”
这样的话,在之前,可是没人敢说的……但是,自己有这个资本,因为自己亲自摧毁了一台被喻为“地上最强兵器”的神机。
预支了这样的未来,满心的成就感已然取代了先前的不安与恐惧,便大可摆出胜利者特有的姿态,睥睨着惨遭失败的弱者——
至少,想要看看作为败者的“古董神机”,落了个什么样的下场。
若是平常人遭遇这样的炮击,恐怕真的就是粉身碎骨了,但这次的对手,是神机。
那么,多多少少应该留下点痕迹吧?
一块装甲板、一条残缺的臂腕、肝脑涂地的血迹,什么都可以,只要是些许的证据,便能证明自己的胜利。
怀着“新年时节小孩猜测长辈所给的压岁钱究竟有多少”的心情,车长将目标投入观察瞄准镜荧幕之内。
而在那发炮弹爆炸以后,留下来的是——
完整的、毫发无损……不,也许只是掉了点油漆的神机……
仿佛是嫌恶眼前炮弹扬起的烟尘碍事一样,神机动作了起来。仅是一记双手挥刀,那巨大的斩马利刃便像是大号的扇子一样,掀起粘稠的空气,瞬间就拨开了阴霾。
不可能的。
这是不可能的。
他,理应是不能存在于这里了。
他,理应是化作凄惨的尸骸了。
闭上眼睛。
这都是假的。
否定。
否定。
再睁开眼睛。
为什么,他还在……
可恶。
这只怪物!
“装填,下一发,穿甲弹!”
“……穿甲弹?!”
炮手和装填手顿时觉得不能理解同伴的思维了……自己所面对的并不是什么新型号的战车,而是步兵而已……对付步兵竟然用上反坦克用的穿甲弹……
“不要管这么多,刚才根本打不穿它。”
“哦、哦。”
听到这番话以后,随即装填手方才反应过来,如梦初醒似的低声呢喃着。
绿色神机离战车还有数百米的距离,但这可丝毫不妨碍八十八毫米穿甲弹那可怕的穿深。
纵然神机本身是再怎么强也好,其均质装甲也决不可能达到几十公分的钢铁厚度吧?
随着另一声轰鸣,穿甲弹头撕裂开空气,笔直地袭向绿色神机。
如果不回避的话,被那样专门对付战车的炮弹洞穿,几乎是既定事项。然而,只见在电光火石间的一瞬,神机将斩马刀挑过肩头,然后凭空斩下,于是在虚空之中,留下了灼热的炎迹,顿时火花四溅。
当即之后,神机的背后便扬起了两团烟雾。而他本身却没有丝毫的损伤。
这要怎么解释呢?
穿甲弹着实是穿甲弹。
发射着实是发射出去了。
命中目标也着实是命中了。
但,为什么,它却是毫发无损呢?
这简直是超乎了世间固有的常理、公理、规律。
太疯狂了。
哪怕是稍微想一下,都会觉得脑袋是不是掉了一颗螺丝。
但纵然如此,车组成员也很快明白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答案太简单了,简单到难以置信。
既不是它施展了什么奇怪的妖术,也不是它本身有多么优秀的装甲,而是……它,就那样斩开了穿甲弹。
一刀两断,仅此而已。
初速超过每秒一公里的炮弹,被神机洞悉其中的玄机以后,果断挥下了斩马刀,将其凌空砍断,仅此而已。
在被击中之前,先把射出的箭矢截断,仅此而已。
一切的一切,都是如此的简单。
但,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呢?
目睹着神机的力量以后,车组整体陷入了呆滞的状态,答案也变得心照不宣。
假如要说的“错误”的话……啊,那一定是那个吧?
妄图用凡人之力击溃鬼神而招致自身的毁灭,这就是那个“错误”吧。
车载的同轴机枪开始喷出火舌,密集的枪林弹雨就这样扑向绿色的神机,然后击中、错开、再击中、再错开,如此循环下去,除了见到神机表面那枪弹擦过时所溅起的火花,再无其他收获。
纯粹的力量、纯粹的怪物,即便是动用到现代堪称强大无比的热兵器都无法动摇其皮毛的存在。
既然如此,那就孤注一掷吧。
驾驶员拼死踩住油门向前冲锋,借助巨兽的体重,从它身上碾过去,将之彻底碾碎。
那样就赢了。
钢铁堡垒的柴油机引擎咆哮着,犹如月夜野兽般的雄壮,寻觅着自己的敌人,然后一口将它吞噬殆尽、再慢慢碾压……直至对方成为一团血肉模糊的铁屑废物。
一往无前的气势与其可怕的重量,便是它当前最强大的武器,只要稍有智慧的人,都会选择回避开它吧?
主战坦克“战场之王”的名称,绝对不是子虚乌有的。
敢蔑视它的人,无一不被击破、碾碎。
就算是有“神兵利器”美誉的神机,也不例外!
“看我把你碾成废铁!”
那怪物似的引擎轰鸣,仿佛是厮斗前的巨狼一样,眼前的神机正是自己最大的敌人。而绿色神机,也好像是感觉到了钢铁巨兽浓烈的杀意一样,当即就停下了脚步,接受了对方的挑战。
主战坦克对神机。
前者为浓缩大工业化生产与现代科学技术所有精华所在的兵器,后者为古代能工巧匠呕心沥血拼其一生努力与智慧方才打造成功的鬼神兵器。
究竟谁才是战场上真正的王者呢?
要想现在才来讨论这个问题的话,恐怕没有太大的意义。
只见绿色的神机高举起巨形的斩马刀,那是刺破苍穹式的大上段姿态,只追求纯粹的威力杀伤而完全放弃防御的姿态。
手持作为冷兵器的刀剑,以现代主站坦克为敌,那到底意味着什么呢?
无论多强的刀刃,都无法贯穿斩断那厚重的装甲车吗?
在旁人眼里,恐怕这是与疯子无误的荒谬做法,但神机没有丝毫回避退却的意思。
至于武器方面,相比于古代普通士兵所使用的斩马刀……神机手上的这把仅是复制了其基本的外形而已——神机身高大概矮战车一些,而它手上的银色长刃长度几乎是他身高的两倍。乍眼看上去细长的刀身,实则是与其装甲粗壮的臂腕相比较之下而显得细长而已。
想到这里,目光落在刀刃的那一瞬间,车长貌似顿悟了些什么。
不可名状的情绪……好像一瞬间自己的脊柱被换成了冰锥一样。
虽然只是假设而已……比如说他会动用手中的斩马刀将战车一分为二。
车长的直觉这么告诉他,而尚存的理智却容不得这种诡异直觉的存在。
荒谬至极了。
这算什么意思?
融合了现代锻造技术的厚装甲竟然挡不住那古董长刀的一下斩击?
怎么可能?
做不到的。
做不到的……
不可能做得到。
绝对做不到的……
怎么可能做得到。
那种神迹单凭血肉之躯的人类怎么可能完成得了?
做不到!
不可能!
荒谬到极点了。
根本就是令人付之一笑的奇怪的妄想罢了。
嘶。
就在他摆脱这个所谓可笑妄想的瞬间,比起眼前穿透了车体迅雷似的剑刃,战车装甲被斩开时的声响,显得有些姗姗来迟了。
分子与分子之间的挤压,匠人与工业的较量,结果是——
这真的是现实么?
坦克的引擎莫名其妙地一下子就熄火了,像是被一堵厚实的城墙所阻拦。
猛兽长牙般的刀刃,势如破竹、锐不可当,撕裂开坦克的重型装甲。
如今,那原先斥之为“妄想、愚蠢、可笑”的利刃,就这么正指向自己。
车内的时间、空间与外界割裂开来,不断延迟、滞后、细化。
恐惧,比理解更先充斥了这狭窄的空间。
顿时,即便是久经沙场的战车长,心脏也不禁跳慢了半拍,他的额头也不禁冒出了冷汗。透明的汗滴就这样划过那坚毅脸庞的边缘,沿着下巴的曲线,顺应着地心引力落下,不偏不倚地掉落在战马长刃那依旧闪烁着钢铁光辉的刀尖,仿佛连液体都会其锋芒所震慑一样——只要再推进多几公分,自己的项上人头恐怕就不保了。
此时此刻,身为钢铁堡垒之主的自己,其生死祸福、性命攸关之事却竟然正如俎上鱼肉一般,任人裁定、宰割。
连现代战车装甲都能劈开的剑技与剑,奈何以一副区区七尺男儿血肉之躯相抵。
这场略显唐突的决斗,其结果的胜负,孰优孰劣,事到如今,可谓是“一目了然”了吧。
反倒是这么一想,车长变得些许坦然起来——在绝对的力量和优势之前,无论是继续抵抗,抑或者是投降屈服,结局都不会有任何改变的。
更何况,作为军人,死亡本来就是如影随形之物……但假若在死前能见识到这般世间绝无仅有的强大存在,理解到自己的渺小与无知,也可谓是不枉此行了。
“啊,原来,这就是神机啊……”
似乎是偶遇与许久未见的亲友一般,车长微微叹了口气,随即一丝浅浅的笑容就在嘴角浮现了出来。
太悬殊了。
悬殊到令人费解、纵然绞尽脑汁都想不出能够胜过“它”的方法的地步。
简直是没有任何理由的“强大”。
如果这场战斗有所谓的“规则”的话,以绿色神机的实力,那绝对是“规则之外”的存在了。
那接下来的话,自己能做的事情——
就是接受这场决斗中的失败者所该接受的命运了吧?
那会是什么呢?
被斩首?被洞穿?还是说被拦腰截断?
抑或是干脆一不做二不休使出更为可怕的剑技,一击击破弹药架?届时,那笃定是连自己的尸骸都找不到的、最为悲惨的情况了吧?
透过装甲被斩裂开来的缝隙,修长的刀身就从那里穿入,而目光就沿着此处,最终与绿色神机的面甲相接——而留下的唯一印象,恐怕只剩下纯粹的“冰冷”而已。
由金属打造的整体式面甲,除了必须的观察系统与呼吸装置以外,正如一切死物一样,毫无表情,也不见半点起伏。
纵然是这边想要借助目光的力量穿透铠甲与其中的强者取得交流,但如人眼似的白色护目镜却无情地打断了这焦躁的愿望。
那么,不用多说什么了吧。可见,对方根本就不想和败者做任何交流……说的也对,这本来就是胜者的特权——成王败寇这种浅显易懂的道理,车长没理由不懂。
如此一来,自己唯一能做的事情,便是“坐以待毙”了——等候着,被那锐利、冰冷的刀尖、划过颈动脉、气管、脊椎之后那种微妙的触感。
那便是“死”,从很早之前就明白那其中的玄机的存在。
不约而同的,车组三人放弃了抵抗,只是静静地闭上眼睛,迎接着军人最后的归宿。
然而——
嘶。
嘶。
嘶。
嘶。
耳边传来些许声响,皮肤也能够感觉到那无坚不摧的刀刃顺着身体弧度游走开去的寒意。
然后,再传进耳朵的声响,变成了轰鸣。
那是铁块……总而言之,就是重量很大的物体跌落在泥土上的闷响……还有这物体同类之间相互碰撞的清脆响声。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
再度睁开眼睛,视野变得广阔了起来——即便双目是稍稍有些不适应来自外界的光线,但翠绿色的葱郁草丛依旧是跃入眼帘……这不是战车本身装备的屏幕打出的画面,而是真真正正通过人类的双眼所目睹到的现实,甚至连车厢内原本淤滞、粘稠、闷热的空气,也逐渐变得清爽了起来。
很快,全员都明白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了。
不用多说什么,恐怕没有比“肢解”这个词语更加适合形容眼下自己所坐拥着的钢铁猛兽的状态——整辆战车遭到了神机无情地撕裂,最终被还原成了零散的部件。
不过值得庆幸的是,全体车组无一人伤亡。
三人的目光,就这么和持着巨大斩马刀的绿色神机相持着,正如同先前一样,那冰冷的钢铁面甲没有任何表情可言,也绝不可能会出现任何表情。
在这静谧的空间中,时间总是按着自己的步伐继续前行。
——他没有杀自己。
车长心中默默地想着……但接下来会发生些什么呢?他却没有头绪。
而就在这个时候,双手持刀的绿色神机便将手中的巨刃,重新架在了肩部装甲的机械凹槽之上,背过厚重的躯体,静静地离去。
在职业军人的众多冗长繁杂的教条之内,在敌人面前背过身子的行为,毫无疑问,那是与自杀无异,然而,绿色神机确实是这么做了。
为什么呢?
要说原因的话……那就一定是这个吧——
车长目角的余光,落在了腰间皮套的手枪上。
手枪,能出其不意轻易置人于死地的小巧武器,也正是基于这样的理由,才会被发配到作为战车乘员的自己的手上。
在战车抛锚的时候,在快要遭遇失败的时候,那便是自己唯一的保命武器。
静待着敌人接近、大意、麻痹之后,再施以忽然的一击。
眼下,不正是绝佳的机会么?
取得了胜利的敌人,现在就背对着自己。短短十几米的距离之外,他正不紧不慢地前行着。
怕是没有比这个更好的机会下手了——瞄准神机的关节缝隙,然后开枪,第一枪使他失态,再在第二枪击中要害部位,自己就赢了。
“……”
只是,车长自觉没有那个勇气再去冒险。
蝼蚁妄图以细微爪牙出其不意杀死大象这种事情,想想看都觉得可笑。
而现在,自己正是那只不自量力的蝼蚁,想要通过这样的卑劣手段取得胜利……恐怕在出手的瞬间,不仅是身体,就连那种妄想,都会被“大象”一脚碾碎吧?
放弃了所有的斗争,连最为低微的锐气都一同收敛,目送着强者离去,这才是自己所该做的事情。
对,没错,即便是落败了,也没有什么好耻辱、可遗憾,抑或说值得叹息的。
这其中的理由,倒是很简单。
因为对手是神机——本来就是非以凡人之力能对抗的存在。
那是,所谓“最强兵器之所在”。
“零三报告,任务完成,敌方虎式重型坦克已被摧毁,无人员伤亡,请做下一步指示。”
“允许撤离。”
“零三明白,现开始撤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