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亦梓借宿的同学家是一栋很传统的老式民屋。这时屋子的大门正敞开着,堂屋里开着灯,里面激烈的争吵声甚至传到了街道上来。
站在门口往里看去,只见里面坐着5-6个身穿草绿军装,腰扎武装带,胸佩领袖像,臂箍红袖章,手拿红宝书的青年,正争论的热火朝天。
张亦梓轻盈的脚步变得迟滞了,正在迟疑着进不进去时,其中一个面对大门坐着,一头干练短发的瓜子脸女青年看到了她。
“呀,亦梓你回来了啊。”女青年站起来高兴的说道。
其他几个人这时也停下了争论,扭头看着站在门口的三个人。
张亦梓有点紧张的对堂屋众人笑了笑,然后对着瓜子脸道:“刘韵你今天来了这么多客人啊,囡囡的脚扭到了,所以回来晚了点。”
瓜子脸也就是刘韵“啊”了一声,看向王道背上已经睡着了的囡囡,“囡囡没事吧。”
张亦梓摇了摇头,看向王道,苦笑着道:“幸亏今天遇到了王道,不然,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这时,一个坐在靠里面,脸色苍白的眼镜男有点不耐烦了。在刚才的争论中他正是中心,也是嗓门最大的一个。
可能是在刚才的争论中消耗有点大,眼镜男的声音有点沙哑,让他尖细的嗓音更显怪异。
“哎~刘韵,这位女同志是谁啊,不为我们介绍下吗?”
刘韵有些歉意的对着张亦梓笑了笑,给了她一个安慰的眼神。
她转过身来,对着堂屋里的众人笑着道:“不好意思,我给你们介绍下,这个是我的同学,我们学校有名的大美女,大才女,我最好的朋友张亦梓。”
然后又对着张亦梓道:“这几位是从燕京来羊城串联的联动革命小将。”
张亦梓对着堂屋里的人歉意的一笑:“不好意思,打扰你们讨论了。”
眼镜男注意到张亦梓清丽的面容,眼睛一亮,起身站了起来,热情的说道:“不打扰,不打扰,我们都是从五湖四海来,大家为的是同一个目标,都是为了我们伟大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嘛!”
向前几步,眼镜男伸出手来:“你好,我叫陈立夫,是这次联动到羊城串联的负责人。”
张亦梓伸出嫩白的小手勉强和眼镜男握了握。然后抬手撩了下鬓边的碎发,有些僵硬的笑道:“你好,很高兴认识你们。”
说完,张亦梓扭头对刘韵道:“囡囡走了一天,已经累坏了,我带她进去睡觉。”
刘韵幸灾乐祸的撇了一眼有些尴尬的眼镜男,微笑着对王道说道:“小同志叫王道是吧,把囡囡给我吧。”
没等王道说话,张亦梓开口了:“王道没有去的地方,我让他这几天跟我住在一起。”
刘韵楞了一下,随即爽快的说道:“没问题,王道,带着囡囡跟我来吧。”
说完,也不搭理眼镜男陈立夫众人,拉着张亦梓就离开了堂屋。
来到张亦梓和囡囡住的房间,帮着王道把囡囡放到床上。张亦梓轻轻的舒了一口气,又有些担心的对着刘韵道:“把他们扔在堂屋不管,没事吧。”
刘韵没好气的道:“我早不耐烦他们了,刚才你不来,我就要跟他们吵起来了。”
看着刘韵,张亦梓无奈的摇了摇头,皱着眉头问道:“那个陈立夫和燕京的鬼见愁是什么关系?”
刘韵不屑的嗤了一声:“和那个人一样是燕京工业大学的,这不是他的本名,为表示对鬼见愁的崇拜,把自己的名字给改了。”
张亦梓叹道:“联动来了,我看羊城就快大乱起来了。这帮人都是靠武斗起家的,你要小心他们一点。”
刘韵撇了撇嘴道:“还能再乱到哪去。他们是自来红,老子英雄儿好汉,我是混进红五类的小资产阶级分子,我爷爷做了一辈子的小贩,他老人家这辈子做的最对的一件事,就是填成分的时候把自己填成了无产阶级分子。”
张亦梓有些拿刘韵没办法,只得又无奈的摇了摇头,嗔道:“你总是这样大大咧咧,口无遮拦,早晚要吃亏的。”
刘韵讨好的对着张亦梓笑道:“这不是有你这个女诸葛提醒我,给我出谋划策嘛。”
然后刘韵又装作刚发现王道,故作吃惊的坏笑着对张亦梓道:“亦梓,你这次出去收获不小啊,捡了个小靓仔回来。”
听到这话,一直很没存在感的王道不由翻了个白眼。
张亦梓轻拍了刘韵一下,笑道:“什么小靓仔,他可是人小鬼大呢。”
然后又温柔的看着王道说道:“王道可是我的小骑士呢。”
“哇”,刘韵大呼小叫起来,“亦梓,你什么时候换口味啦,你的骑士不是骑白马的王子么,怎么变成个小鬼了?”
咋呼完,刘韵又转头笑眯眯的对着王道说道:“小骑士,给我讲讲你英雄救美的故事吧。”
“好了”,张亦梓轻拍了刘韵一下,“具体的过程等下我跟你讲,你还是先出去应付联动那些人吧。“
“好吧”,刘韵不情愿的点了点头。然后又不死心的说道:“今晚我跟你一起睡,你一定要坦白交代。”
得到张亦梓的承诺,刘韵转身就要出房间。
再次被无视的王道赶忙喊住了她。
“刘韵姐”,王道猛眨双眼,努力让自己的眼睛水汪汪起来,“让我和你一起去吧,好想见识下燕京来的红小兵。”
刘韵楞了下,询问的看向张亦梓。
张亦梓无力的拍了拍额头,头痛的说道:“别看我,随便你。”
刘韵上下打量了王道几眼,坏笑道:“王道小骑士,你能保护好姐姐,做到听姐姐的话,跟姐姐走,以姐姐为中心不动摇吗?”
王道连忙狗腿的奉承道:“刘韵姐你就是我心中的太阳。我保证时刻一颗红心,两手准备。”
刘韵大乐,赞道:“小伙子,有前途。”然后又老气横秋的伸手拍了拍王道的肩膀:“那就跟姐姐走吧,让你见识下姐姐我大战八方的风采。”
末了,刘韵还不忘对张亦梓坏笑一声:“亦梓,你的小骑士我暂时征用了。”
刘韵一马当先,迈着八字步带着王道没走两步,又好像想起了什么,扭头对着王道仔细打量了会,转身跑回张亦梓房间拿了红宝书和领袖胸章,把王道全副武装起来。然后满意的点了点头。
对于这个时代,王道一直有一种想要亲身了解和体验的渴望。后世关于这段历史,总是讳莫如深,让人有种以管窥豹,隔靴搔痒的感觉。这里有最纯真的热血,和最野蛮的冲动,号称是人心最质朴的一个时代,但同时又充满了阴谋和背叛,躁动与疯狂。在有些人的眼中,这是个最坏的时代,也是个最好的时代。但终究是次失败的实验,最后演变成了一场浩劫。
这个改名叫陈立夫的人,更是勾起了王道极大的兴趣。在历史中,也正是在66年的7月29日,经那位名叫立夫,又名鬼见愁的人之手,一幅“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反动儿混蛋,横批:基本如此。”的对联横空出世。
一石激起千层浪,这幅血统论的对联迅速的传播开来。凡是对联出现过的地方,无不发生激烈的辩论,这种辩论往往通宵达旦,有些人甚至累晕过去。但即使这样,人们的热情依然丝毫不减。不管是赞成的,还是反对的,人们都想在这辩论中争取到自己的未来。而鬼见愁也因此一跃而上,成为嗡嗡嗡前期最让人瞩目的风云人物,众多年轻人心目中的偶像。同时也是被另一部分人恨的咬牙切齿,恨不得食其肉而后快。
虽然自己早已决定远走香港,避开这场伟人发动的时代浪潮,但这次虽然不能见到“鬼见愁”本尊,接触下山寨货也是好的啊。
王道一边胡思乱想着,一边跟着刘韵来到了堂屋。
此时堂屋的气氛依然热烈,刘韵很快就加入了他们的争辩中。王道则静静坐在一旁,一副驾轻就熟乖巧老实的模样,(上辈子装了几十年,想业务不熟练都不行)。
听了一会儿,王道不由得一声叹息。整天喊着打倒这个,打倒哪个,抢班夺权,消灭阶级。殊不知,权力才是阶级的母体,阶级是在权力上自发产生的,不把权力关进笼子里,抢班夺权之日,就是成为新的被打倒对象之时。从而再次陷入历史的循环。
好歹王道同学上辈子活了35年,博览杂书无数,又有前知的金手指,比起60年代的大学生还是强出不少的。
正当王道同学静静的坐在墙角思考人生时,看到张亦梓没有出来,眼镜男,山寨的立夫同志开始拐弯抹角的跟刘韵打听起张亦梓来。
这时,坐在山寨立夫身边的雀斑妹不乐意了,她刺刀见血的直接向刘韵问道:“张亦梓是什么成分?”
刘韵看着雀斑妹,皱了皱眉头,淡淡的道:“她父亲是上海的大资本家。”
“哈”,得到了需要的答案的雀斑妹有些兴奋起来,她瞄了一眼变得有些沮丧的眼镜男,得意的道:“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反动儿混蛋。一个黑五内怎么能跟我们自来红相提并论。差点让她混进来,破坏我们队伍的纯洁性。”
刘韵英气好看的眉头竖了起来,立时就想要反驳雀斑妹。
这时,一道不屑的稚嫩童音声音从墙角传来:“联动很了不起么?“
众人看向声音来处,王道正懒洋洋的靠坐在那里。
看到是个不到十岁的孩童,雀斑妹楞了楞。随即反映过来,三角眼危险的眯了起来,看着王道问道:“小同志,你什么成分啊?”
这一问,正是雀斑妹辩论三板斧中的第一斧,问成分。这一斧雀斑妹施展起来是所向披靡,斧下横尸无数。
王道没有理会她,淡淡的说道:“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反动儿混蛋。这句话唯血统论,毛主席一直是立场鲜明的反对的。你拿着这句话当条条本本,是想要变天,反对毛主席么?”
雀斑妹脸色大变,正欲反驳,王道不等她开口,抢先一步道:“相反,父母革命儿接班,父母反动儿背叛。横批:理应如此。这幅对联,毛主席倒是持赞成态度的。为什么你们联动提都不提,这也算听毛主席话,跟毛主席走么。”
眼镜男,山寨立夫也有些坐不住了。
王道再接再厉放出大招:“10月24日,毛主席亲口说:“学生有些出身不大好的,难道我们都出身好吗?出身不由已,道路可选择!”可你们联动依然执迷不悟,拿血统论当条条本本,置毛主席话于不顾。”
刚才还夸夸其谈,趾高气扬的自来红们脸色开始变白了。
乘胜追击,王道放出终极必杀:“好一个老子英雄儿好汉,不过是老子革命为儿子,儿子造反为老子。”
此言一出,堂屋一片死寂,温度仿佛降到了零点。
良久,刘韵的鼓掌声打破了沉寂。“好,王道说的好,好一个老子革命为儿子,儿子造反为老子。我明天要把这个大字报刷到学校去,揭穿某些人的真面目。”
眼镜男愤愤的起身,恼羞的道:“时间会证明,我们自来红,联动才是真正的革命者和革命接班人。”
不待刘韵回话,眼镜男就狼狈的带头摔门而去。
看着眼镜男的背影,王道不由摇了摇头。再热血的言语,再华丽的词藻,也逃不出这样一个事实,都只是为了自己的欲望,利益,在名为“时代”的这个染缸里挣扎罢了。天下熙熙,莫为利来;天下攘攘,莫为利往。纯真的终将变成愚昧,热血的终将变成野蛮。成王败寇,如此而已。伟人发动时代浪潮,滚滚而来。不管是搏浪迎击,还是趁势而上,都终将不免一个覆灭的下场。只有善于隐忍潜伏的才成了最后的赢家。
“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反动儿混蛋。横批:基本如此。”回想着后世的种种,贫富的分化,阶层的固化,各种的二代。“基本如此”,好一个“基本如此”,在“基本如此”面前“理应如此”显得是如此的苍白和不堪一击。
王道嘴角浮现一丝讽刺的微笑,所谓的嗡嗡嗡,其实不过是一场“基本如此”与“理应如此”的殊死大战,基本如此最终翻盘,取得最后胜利的战争。
王道轻轻一叹,笑到最后的才是笑的最好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