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读
王羲之说："古人云："死生亦大矣。"岂不痛哉！"（《兰亭集序》）生死相别，是人生最强烈的情感。所痛者，一方面是死者对生者的不舍，另一方面是生者对死者的痛惜。死者之不舍和生者之痛惜，归根到底是对人生的深沉眷恋，对生命本身的无上热爱。林黛玉在暮春之日，陡生感花伤己之心，洒泪葬花，泣吟《葬花词》。不巧贾宝玉也携一怀落花来葬，听见"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等句，一腔悲痛涌上心头，恸倒在山坡上，怀里兜的落花撒了一地。"试想林黛玉的花颜月貌，将来亦到无可寻觅之时，宁不心碎肠断？即黛玉终归无可寻觅之时，推之于他人，如宝钗、香菱、袭人等，亦可以到无可寻觅之时矣。宝钗等终归无可寻觅之时，则自己又安在呢？且自身尚不知何在何往，将来斯处、斯园、斯花、斯柳，又不知当属谁姓？因此一而二二而三反复推求了去，真不知此时此际如何解释这段悲伤！正是：花影不离身左右，鸟声只在耳东西。"①宝玉在此之悲，不过是对一段想像中的生死的哀恸，如果是被置于真实的死亡境地，还不知他更有多大悲伤？古语有"死而后已"一说，这只是于自然生命活动而言的；于人的情感，因为有不舍与痛惜，是死而不已的。
莫尔因违抗亨利八世，支持罗马天主教会而被斩首。l临刑前他用仅有的一片油菜叶给女儿写下了一封遗书。这封遗书简短朴实，在平淡中充满父亲对女儿深切爱护眷恋之情。夏完淳因抗清被捕入狱，知性命不保，难尽孝子之心，上书老母，其爱母之情，敬母之心，对母亲的深切惦念，字字都是热血淋漓。林觉民的《与妻书》，尽诉一位慷慨烈士就义前的夫妻恩爱、儿女情长，其细致缠绵和幽默风趣，都谱写出对妻子的沉痛挚爱。无情未必真豪杰，林觉民之豪杰气连贯着他深切的儿女情。他语别爱妻说："吾至爱汝，即此爱汝一念，使吾勇于就死也。"罗兰夫人在狱中知自己不免一死，写信劝阻好友来搭救自己，说在生命最后时刻，"如果我还有什么不放心的话，那就是只怕你为了搭救我而去浪费力气"。一个女子能慷慨面对自己的死亡，却又殷切挂念朋友的安危，如此生死抉择，实在令人既痛且敬。贝多芬一生充满痛苦、矛盾，兄弟之间，也多有不和。他的《海利根斯塔特遗嘱》，初衷既是发泄疾病给予他的痛苦和绝望，也是表达对弟兄间不和的愤懑。然而，读此遗嘱，我们却又分明感到贝多芬对弟兄们的不能割弃的手足之情。
死者已去，生者来悲。石评梅悼情人高君宇的《墓畔哀歌》．真是一首血泪飞溅的长歌。它令天地同悲，山川草木都来伴未亡人同声一哭。高君宇1925年病逝，石评梅三年后也泪尽而逝，随之而去。生死之别，总有无限伤痛。然而在这大伤痛中，却更能体会、见识出亡故亲友的恩爱、美德。他们的所作所为，点点滴滴，无心有意，本来是普通、平凡的，在这生死之别的伤痛中，却会展现出深切的情意和爱心。
死亡是离别，离别可能意味着淡忘。然而，真情之至，死亡不仅不是淡忘，反而可能是比生存更强烈的记忆。欧阳修的《祭石曼卿文》，写于挚友石曼卿死去15年之后。文中三呼曼卿，追思伤怀，痛彻悲深，更胜于直面亡友而哭。生死之间，钟情如此，是有大情怀的人。有大情怀，必有大悲痛，亦必有大欢乐。生死的界限，即在这大情怀中消逝。汤显祖的《牡丹亭》一戏，写杜丽娘与柳梦梅的生死爱情，因情入梦，因梦成戏，就是对这超越生死的大情怀的讴歌。杜丽娘梦柳梦梅而死，死后得意中人而生，复生的丽娘与梦梅如愿成眷属。汤显祖说："天下女子有情，宁有如杜丽娘者乎！梦其人即病，病即弥连，至手画形容，传于世而后死。死三年矣，复能溟莫中求得其所梦者而生。如丽娘者，乃可谓之有情人耳。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情之至也。梦中之情，何必非真？天下岂少梦中之人耶？必因荐枕而成亲，待挂冠而为密者，皆形骸之论也。""嗟夫！人世之事，非人世所可尽。自非通人，恒以理相格耳。第云理之所必无，安知情之所必有邪！"于理而言，人必有一死；于情而言，则其爱永生。死而不已，则是情至之境也。人生的壮丽情境，都是因为这至爱深情而创造的。
一片油菜叶上的遗书
莫尔
我的好女儿：感谢主，我身体健康，心境平和：一切世俗的东西，除了我拥有的，我已别无所求。我恳求他能在让你们在对天堂的希望中得到快乐。有一些事是我多少想和你们谈谈的，就是关于未来，我们的主把它们置于你们的头脑中。正如我坚信的，他凭他那圣洁的灵魂去做而且做得更好，他会祝福你们，保佑你们。深爱你们的父亲用油菜叶写成。在他的注视祈祷中没有忘记你们任何一个，没有忘记你们的孩子，没有忘记你们的保姆，没有忘记你们的好丈夫，没有忘记你们好丈夫的聪慧妻子，也没有忘记你们父亲的同样聪慧的妻子和我们的其他朋友。纸不够了，衷心地与你们作别。
托马斯·莫尔于夜。
狱中上母书
夏完淳
不孝完淳今日死矣，以身殉父，不得以身报母矣。痛自严君见背，两易春秋。冤酷日深，艰辛历尽。本图复见天日，以报大仇，恤死荣生，告成黄土。奈天不佑我，钟虐先朝。一旅才兴，便成齑粉。去年之举，淳已自分必死，谁知不死，死于今日也！斤斤延此二年之命，菽水之养无一日焉。致慈君托迹于空门，生母寄生于别姓，一门漂泊，生不得相依，死不得相问。淳今日又溘然先从九京，不孝之罪，上通于天。
呜呼！双慈在堂，下有妹女，门祚衰薄，终鲜兄弟。淳一死不足惜，哀哀八口，何以为生？虽然，已矣。淳之身，父之所遗；淳之身，君之所用。为父为君，死亦何负于双慈？但慈君推干就湿，教礼习诗，十五年如一日；嫡母慈惠，千古所难。大恩未酬，令人痛绝。慈君托之义融女兄，生母托之昭南女弟。
淳死之后，新妇遗腹得雄，便以为家门之幸；如其不然，万勿置后。会稽大望，至今而零极矣。节义文章，如我父子者几人哉？立一不肖后如西铭先生，为人所诟笑，何如不立之为愈耶？呜呼！大造茫茫，。总归无后，有一日中兴再造，则庙食千秋，岂止麦饭豚蹄，不为馁鬼而已哉？若有妄言立后者，淳且与先文忠在冥冥诛殛顽嚣，决不肯舍！
兵戈天地，淳死后，乱且未有定期。双慈善保玉体，无以淳为念。二十年后，淳且与先文忠为j匕塞之举矣。勿悲勿悲！相托之言，慎勿相负。武功甥将来大器，家事尽以委之。寒食盂兰，一杯清酒，一盏寒灯，不致作若敖之鬼，则吾愿毕矣。新妇结缡二年，贤孝素著，武功甥好为我善待之。亦武功渭阳情也。
语无伦次，将死言善。痛哉痛哉！人生孰无死，贵得死所耳。父得为忠臣，子得为孝子，含笑归太虚，了我分内事。大道本无生，视身若敝屣。但为气所激，缘悟天人理。恶梦十七年，报仇在来世。神游天地间，可以无愧矣。
与妻书
林觉民
意映卿卿如晤：吾今以此书与汝永别矣！吾作此书时，尚是世中一人；汝看此书时，吾已成为阴间一鬼。吾作此书，泪珠和笔墨齐下，不能竟书而欲搁笔，又恐汝不察吾衷，谓吾忍舍汝而死，谓吾不知汝之不欲吾死也，故遂忍悲为汝言之。
吾至爱汝，即此爱汝一念，使吾勇于就死也。吾自遇汝以来，常愿天下有情人都成眷属；然遍地腥云，满街狼犬，称心快意，几家能彀？司马春衫，吾不能学太上之忘情也。语云：仁者"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吾充吾爱汝之心，助天下人爱其所爱，所以敢先汝而死，不顾汝也。汝体吾此心，于啼泣之余，亦以天下人为念，当亦乐牺牲吾身与汝身之福利，为天下人谋永福也。汝其勿悲！
汝忆否？四五年前某夕，吾尝语日："与使吾先死也，无宁汝先吾而死。"汝初闻言而怒，后经吾婉解，虽不谓吾言为是，而亦无词相答。吾之意盖谓以汝之弱，必不能禁失吾之悲，吾先死留苦与汝，吾心不忍，故宁请汝先死，吾担悲也。嗟夫！谁知吾卒先汝而死乎？吾真真不能忘汝也。回忆后街之屋，入门穿廊，过前后厅，又三四折，有小厅，厅旁一室，为吾与汝双栖之所。初婚三四个月，适冬之望日前后，窗外疏梅筛月影，依稀掩映，吾与（汝）并肩携手，低低切切，何事不语？何情不诉？及今思之，空余泪痕。又回忆六七年前，吾之逃家复归也，汝泣告我："望今后有远行，必以告妾，妾愿随君行。"吾亦既许汝矣。前十余日回家，即欲乘便以此行之事语汝，及与汝相对，又不能启口，且以汝之有身也，更恐不胜悲，故惟日日呼酒买醉。嗟夫！当时余心之悲，盖不能以寸管形容之。
吾诚愿与汝相守以死。第以今日事势观之，天灾可以死，盗贼可以死，瓜分之日可以死，奸官污吏虐民可以死，吾辈处今日之中国，国中无地无时不可以死，到那时使吾眼睁睁看汝死，或使汝眼睁睁看我死，吾能之乎？抑汝能之乎？即可不死，而离散不相见，徒使两地眼成穿而骨化石，试问古来几曾见破镜能重圆？则较死为苦也，将奈之何？今日吾与汝幸双健。天下人人不当死而死与不愿离而离者，不可数计，钟情如我辈者，能忍之乎？此吾所以敢率性就死不顾汝也。吾今死无余憾，国事成不成，自有同志者在。依新已五岁，转眼成人，汝其善抚之，使之肖我。汝腹中之物，吾疑其女也，女必像汝，吾心甚慰。或又是男，则亦敦其以父志为志，则我死后尚有二意洞在也。甚幸，甚幸！吾家后日当甚贫，贫无所苦，清静过日而已。
吾今与汝无言矣。吾居九泉之下遥闻汝哭声，当哭相和也。吾平日不信有鬼，今则又望其真有。今人又言心电感应有道，吾亦望其言是实。则吾之死，吾灵尚依依旁汝也，汝不必以无侣悲。
吾平生未尝以吾所志语汝，是吾不是处；然语之，又恐汝日日为吾担忧。吾牺牲百死而不辞，而使汝担忧，的的非吾所忍。吾爱汝至，所以为汝谋者惟恐未尽。汝幸而偶我，又何不幸而生今日之中国！吾幸而得汝，又何不幸而生今日之中国！卒不忍独善其身。嗟夫！巾短情长，所未尽者，尚有万千，汝可以模拟得之。吾今不能见汝矣！汝不能舍吾，其时时于梦中得我乎！一恸！辛未三月念六夜四鼓，意洞手书。
家中诸母皆通文，有不解处，望请其指教，当尽吾意为。
一位女囚最后的挂念
罗兰夫人
我常常三番五次地反复读着你的信。我把它紧紧按在胸前，吻遍它的全身。我不希望再有信来了，我曾到绍莱特夫人那儿打听你的消息，没有结果；又有一次写信给厄弗勒克斯的莱泰列尔先生，想通过他使你知道我的消息，可是邮政联络又中断了。
我不愿直接给你写信，因为你的大名足以让信被扣押，并且还会让你因我受到连累。我毫无畏惧地来到这里，准备袒护那些拥护自由的人，并对他们抱着期望；当我听到下达了逮捕22人的命令时，我立即叫道："我的祖国灭亡了！"我在还不确切地知道你已逃走之前，心中别说是何等担惊受怕了，而对你发出的逮捕令更使我坐卧不安。他们知道你有勇气，才使出了这种恶劣的手段。当我得知你已在卡尔瓦多斯省以后，才又重归安宁。我的朋友，在你的高贵的努力中继续前进吧。布吕蒂斯在菲律宾战争中间疑惑起来，以为当时拯救罗马为时太早了。当一个共和主义者一息尚存，当他还有自由，还有气力，他就必须努力发挥作用。法兰西的南方是你的藏身之地，并且将成为一些共和派的人的避难场所，你的眼光应注意那里，你的脚步应踏人那里，住在那儿正是你帮助同志、磨炼自己意志的好机会。
我自己正在静静地等待着正义的复兴，或者是作为专制制度最后暴行的牺牲品。然而我的事例是会有用于世的。如果我还有什么不放心的话，那就是只怕你为了搭救我而去浪费力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