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周村。拖着残腿的周仁志早早起了床，坐在堂屋里独自发呆。
自从村里的地分了，老书记就大病了一场。毕竟60岁出头的人，只要受点风寒受点气，身体就扛不住。立秋后，下了几场小雨，天气开始转凉，受伤的腿开始隐隐作痛，有时候痛起来让他咬牙切齿，冷汗直冒。每到这个时候，他就会睁圆了虎眼死盯着屋顶，口中不停地骂着。
想当年的朝鲜战场，他带着一个排在一个无名小高地上坚守了三天三夜。他周仁志也倒在血泊之中，断了一条腿，男人的命根子也被刺掉了。在战地医院进行了简单的救治后，他被送回国内。等到出院的时候，受到了各界英雄般的欢迎。事实上，他就是英雄，为了民族的利益和全人类的解放，他的付出是值得的，他觉得很光荣。回到周村，他被任命为大队支部书记，一干就是近30年。
这真是：白驹过隙，时不待人。转眼间，鬓角已如雪，垂垂老矣！
金黄色的阳光懒懒地洒满了外面的院子，半掩着的堂屋门还是把许多的光线挡在了外面，屋里显得有点暗。周仁志继续想着最近发生的事。
昨天，他还躺在床上，乡里来人看望他，给他带了一些水果和一个不能吃的花篮，并叮嘱他身体恢复后就去村委会上班。
“是官复原职？”来人点点头。“老子的问题不是问题？”来人光笑，不点头也不摇头。
早上周仁志感到精气神不错就早早起来，决定到村部去。他相信，周村没他周仁志，肯定要翻天；有他周仁志，哪个也别想翻天。在家这段日子，外面的形势一天一个变化。
该是上村部的时候了。周仁志习惯性地整理了一下衣服，这个动作是他在部队养成的。一套中山装穿了二十几年都不肯扔，一顶黑色帽子里外打着补丁，就是不肯扔掉。现在他拄着拐杖，重新到村部上班，他的心情复杂又捉摸不透，连他自己都弄不明白是该高兴还是该沮丧。
出了院门，有能走板车和拖拉机的两条路通向村部，距离都差不多。唯一不同的是从东边走，要经过孙德贵家门前。过去，孙德贵一家是黑五类，不管在哪里碰见，也不管是大人还是小孩，他一家人都会对他毕恭毕敬，点头哈腰。那时侯，孙德贵做人很低调，天不黑就把门关起来，从不让儿孙出门玩耍。现如今是从他家门前过，不损你两句就算阿弥陀佛了。
不管怎么说，他已经是80多岁的老人了。周仁志想了想，还是决定从西边走。这倒不是怕他，他周仁志怕过哪个呢？土匪、鬼子？他只是想省事，两相不见为好！
世上的事情有时候就是怪，你越是想避开，它却偏偏找上你。周仁志顺着西边没走多远，就看见一群人聚集在一起议论着，看见他来，立马个个闭嘴不言，有的干脆转身回家。
为什么要这样？周仁志感到伤心。这些年，他对村民，特别是对贫苦农民有着深厚的阶级感情。近30年来，他拄着拐杖风里来雨里去为村民办事，他自认为没有做过亏心的事。是什么原因让村民见到他不再言语，有的还要躲着他呢？难道就是因为他停职反省、生了一个多月的病？当然不是。个中情由是都明白的，只有他周仁志还蒙在鼓里。
周仁志揣着忐忑和疑惑走近人群，看见三队队长也在里面，就大声喊：“陈麻子，大家都在议论什么呢？太阳多高了，还不下地？”
陈麻子笑道：“老书记，你忘了，现如今不是人民公社那会儿了，自家地高兴什么时上就什么时上，我们当领导的管不着喽。”
“放你娘的臭狗屁！告诉你陈麻子，到什么时候农民都要种地，到什么时候政府都得管！你们以为包产到户就不要种地了？种地的户就不要政府管了？”
“老书记呀，你病了一个月不晓得外面的形势喽，种地有什么用，还不如帮孙家扛一天稻草。”陈麻子说。
“你说什么？什么稻草？”周仁志感到奇怪。
“不晓得了吧，不晓得你到前面瞧瞧去，瞧瞧就清楚了。”陈麻子鼓动周仁志。
“什么事这么神神秘秘的？好了，陈麻子，狗日的你跟我去看看，回头正好去村部开会，研究一下下一步的工作。”
“好嘞！”陈麻子跟在周仁志后面，一边走一边跟周仁志说孙家的事。还没说完，周仁志就打断了他的话：“狗日的，怎么不早说？”
“早说不了啊，吴会计不让说啊，他说让你晓得，村民的稻草就卖不成了。”
“这个王八蛋！老子让他主持两天工作，他竟然跟孙家穿一条裤子，背着我搞这一套，看老子不扒他的皮！走！看看去！”
周村很大，有十几个生产小队。收购稻草是从北头小队开始的，本来是想背着周仁志，收完算了。没想到第一天，就让周仁志逮个正着。等周仁志走近，收购稻草的工作已经结束。许多村民围着吴会计和孙德贵的孙子孙世杰在结算拿钱，那场面跟过节似的。拿到钱的村民笑逐颜开，转身看见周仁志，笑容立马僵在脸上。胆小的掉头就跑，胆大的结结巴巴喊一声“周支书”，把钱往口袋里一塞，掉头就走。
周仁志气得浑身发抖，脑子里就一个声音：这还得了！公开在周村搞这一套！反了！反了！冷静下来，他扒开人群，挤到里面，把桌子一拍，大吼一声：“孙世杰你这个小兔崽子，你的胆子比你爷爷的还大，赶快收了回家，等候处理！”
周仁志以为自己的两句话会把孙世杰吓得屁滚尿流。没想到这小子也把桌子一拍，对着周仁志吼道：“你凶什么凶？别以为现在是过去！告诉你，现如今别人怕你我不怕。怎么的？告我啊！明人不做暗事，我是帮城里的造纸厂接活，造纸厂需要稻草，我们村有的是草，烧不掉，连连积压连连烂，既然烂得，干吗不把它变成钱？你说这是坏事吗？这叫搞活经济！你懂吗？”
孙世杰的话，连珠炮似的说完，周仁志无从插话。等他把话说完，周仁志已经气得目瞪口呆，口水直流，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末了，他指着孙世杰只说出三个字“你……你……你……”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2
陈队长一看情况不好，赶紧抱住周仁志，把他慢慢放在地上，同时大声喊吴会计。
“来了！来了！你叫魂啊！”吴会计嘴上答应着，却没有动身，他要收拾钱包、算盘，不可能立马过去。孙世杰愣了一下，蹲下来要给周仁志实施人工呼吸，陈队长一把推开他：“一边去！别猫哭耗子假慈悲！吴会计，你死了？！”
“来了！来了！老书记怎么啦？”吴会计背着包跑过来。“晕了，气晕了！”陈队长说。“晕了有办法！我来！”吴会计立即用大拇指按住周仁志的人中。忙了一阵，周仁志虚弱地喘了口气苏醒过来。
睁开眼看见孙世杰跟自己脸贴脸，靠得很近，周仁志呼啦一下坐起来问：“干吗？想害老子呀？”孙世杰无奈地摇摇头，站起来对围观的村民说：“大家看见了，老书记没事了，没拿钱的继续拿钱，想赚钱的跟我走。”
“还拿什么钱！”吴会计把他拉到旁边低声说，“你看你把老书记气成什么样了，不少群众对你有了敌意，我看你不要张狂了，还是先回家吧。”
“那这收上来的稻草不上车了？误了合同是要赔钱的。”
“你小声点好不好？你想害死我啊！”
“你看你胆小的！上面不是说了要搞活经济，要让少数人先富起来吗？”
“就你鬼点子多！我说了，你先回去，等我把老书记弄明白再说！晚上，我抽空去你家，你准备点好酒。”孙世杰还想说什么，陈队长在远处朝他招手，那意思让他过去。许多村民围着周仁志，看得出他们还是同情老书记的。
有说：“孙世杰这狗日的比他爷爷厉害，老书记要小心啊！”
忽然人群中有人高呼： “打倒孙德贵！”围观群众立即有人跟着喊。吴会计急得直摇手：“不能喊，不能喊，现在可不兴这个！”
“你要干吗？老子晓得你跟孙家穿一条裤子，你是我们的敌人！”周仁志怒视着他。
“就是！吴会计是我们的敌人！”有人跟着喊。
“老书记，我很尊重你，但请你不要侮辱我！是的，我是想跟孙家结亲，这就成了敌人了？”
“呀！呀！你小子真要把你家的吴兰嫁给孙世杰的大儿子？”陈队长吃惊地问。
“是的，我就是想把我家吴兰嫁给孙世杰的大儿子。”
“疯了！”周仁志亮着嗓子喊，“你狗日的得了失心疯！什么人不能嫁，偏要嫁给他家？那狗日的鬼得很，你也不是不明白，你这是把小兰子往火坑里推嘛！孙世杰的儿子才多大？十几岁，还在上学，你小子病得不轻哦！”
“老书记，我没病，有病的是你们！也不瞧瞧，我们周村，有哪个脑子有世杰的灵活？告诉你，今后周村的能人就是孙世杰，这样的人家不靠，那才是白痴一个！”吴会计得意地说。
“吴会计，就冲你刚才说的话，老子马上就撤你的职！”周仁志指着他的脸骂。
“你敢！别忘了上次批斗孙德贵的教训！”想想上次周仁志被停职，吴会计就想笑。
“哪个屌教训！老子就不信邪，撤你的职，马上就开批斗会。”
吴会计知道说服不了周仁志，背起包就要到乡里去告状。
“想走？”陈队长伸手拦住他。
“对呀！拦住他！这狗日的黑心了，跟孙家合伙卖稻草，搞投机倒把，剥削我们贫下中农，应该把他跟孙世杰一块儿斗！”
“好呀！斗他！”不少人起哄。
“把他绑了，押到队部，一会儿陪斗！”周仁志把手一挥。陈队长赶紧让人拿绳子，卖稻草的人手上有的是，不一会儿，吴会计被绑得结结实实。
“你个老太监，你犯大错误了，你无法无天，跟土皇帝有什么两样？我劝你赶紧放了我，悬崖勒马还来得及！”
“呸！”周仁志狠狠地啐了一口，让人找了块破布把他的嘴堵上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