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丈夫身上充满朴拙之气，为他所受的伤害不停地哭泣，哭声洪亮，鼻尖上沾满了眼泪，他的眼睛出了问题之前什么也没有发现，只有亲手制造的悲剧才是真正的悲剧。还有，一个故事里的男人太早发现自己的绿帽子会让故事变得乏味。
奸夫淫妇是不是要被堵在家里毒打一顿，还有捉奸的场面设计好了吗？祝未来说。那一定是高潮部分。
捉奸要双，捉贼要赃。我说，捉奸的队伍共五小队，两人组成一个小队，冲进去的时候一队男人看住副厂长，一队妇女看住林带，一队去喊书记、厂长等领导现场断案，一对还要在楼下守住，不能让看热闹的个别狂热群众混进来。我知道你就要问我，剩下最后一队是干什么的。那一队防止丈夫失控，他们需要牢牢按住他的肩膀，只能看不能动，不停地教他忍则安。你知道这个时候怒火冲天的男人是很容易失控的。
祝未来说，这是以前的故事吧。其实按照婚姻悲剧的新标准，这种事情已经算不上什么悲剧了。捉奸的乌合之众都是谁呀？他们带了木棍、绳索和照相机，还有写保证书的白纸和圆珠笔了吗？
捉奸的队伍是由亲戚、朋友和工友等自愿组成的，他们的名字是于水德、李峰值、王腾腾、孙激扬、马自通、林仔肩、史幽深、王财富，等等，他们为了替人伸张正义，只管勇往直前向前冲。我说，这些人都是虚构的无关紧要的人物，选几个喜形于色的群众演员就可以了。捉奸场景还可以由喜形于色这个表情带来一定的戏剧性。
祝未来说，他们的奸情都发生在哪些场景，你准备好了吗？
我说，这个分为外景和内景。有些电影里发生在公共场所、屠宰场和火葬场这样的场景，会让观众觉得很刺激。如果没有那么多的钱，所有的奸情都会设计在内景。内景就单调了，无非是房间一、房间二、房间三和房间四。四个不同的房间足够了么？奸情不停地变换房间才会带来安全感。
每个房间都应该有一扇紧闭的门吧，祝未来说，如果房间门是紧闭的话，你这个故事是不完整的，还缺少一个人，没有这个人你的故事根本就不成立。
我说，怎么会缺少人物，主要人物、次要人物、二元关系、矛盾冲突都设计好了。
祝未来说，你以为靠人多就能捉奸成功吗？我问你，捉奸的时候，奸夫淫妇是不是一定会反锁门？如果给捉奸队配上铁锤、钳子、钢锯，他们多久才能猛击砸开门，保守估计至少三分钟！
我说，哇，祝未来，你提出的问题还真是问题，三分钟不仅可以把内衣内裤穿好，还可以套上外衣梳好头发擦亮皮鞋。
祝未来说，要是没有县城里的开锁老赵，你的故事就破绽百出；要是没有县城里的开锁老赵，就不会有捉奸在床这样的词汇；要是没有县城里的开锁老赵，故事就别想变得更加真实。无论什么高级锁在开锁老赵手里不会超过三秒钟，三秒钟可以干什么，无非是打个喷嚏叹口长气挠挠头而已，连奋不顾身往楼下跳的机会都没有。
我说，你的批评让我汗颜，我不会深入生活，只会制造干巴巴的故事，有了开锁老赵这个具有原型的逼真角色，该故事立马变得独具一格标新立异不落俗套别出心裁了。
有的人越是受到尊敬越是能够保持谦卑。开锁老赵的脸蛋看起来和蔼可亲，嘴里叼着象牙浮雕烟嘴，他是一位显得疲惫的烟鬼，身体消瘦得像一片叶子。他一根根地抽烟喷出烟雾，发疯地吸，忘情地吸，嗜烟如命，心房里浸满了烟渍，时间都随着辛辣的烟草化为灰烬。他的开锁技术出神入化，不过再好的技术也是一种累赘，他宁愿坐在烟摊旁搓烟叶。以前老赵以偷自行车为生，练了一身开锁的本事，被抓了几次，后来不知怎么开始走了正道。有人恨他的技术太好了，简直是无形的要挟，恨他的当然是那些奸夫淫妇或者有着红杏出墙想法的人，他们忌惮他。其实，开锁老赵很仁慈，偷情的人只要每次见着他，拍拍后背递过一条高级香烟便会冲你喜悦不已，就可以放心幽会了。即便是被包围在屋子里，老赵也一定会在你穿好衣服那一刻完成开锁。
我说，对了，这些名堂是不是只有偷情的人才会了解？
祝未来说，这就不在你需要知道的范围了。
我说，开锁老赵正是通过一个吸烟者的形象来定义角色，角色特征应该保持为忧虑的、深思的，需要有经验的老演员来扮演。烟雾是吸烟行为最重要的美感形式，这个必须要拍出来。
祝未来说，林带是要在这出悲剧中扮演那个国色天香的疯子吗？
我说，林带的角色也有问题吗？林带将会扮演那个美丽又会唱歌跳舞的女疯子，她含苞待放，楚楚动人，经常掏出闪闪发亮的口琴，吹出婉转悠长的琴声。
祝未来说，林带没有怀过孕，她能胜任孕妇的角色吗？
我说，林带是个表演天才，演艺路线很宽泛，不要说是孕妇，就算是乞讨者、婢女、飞行员、妓女、售票员也能扮演得很好。她善于挖掘角色的内心动机，豪放的、优美的、质朴的、诙谐的，绝不浮于表面，表演必然动人心魄。你不知道吗？她还参演过《水浒传》，扮演了一位邪淫媚惑的古代美女。
祝未来说，那个副厂长太张狂了，如果扇耳光就算是对奸夫的惩罚是不是太轻了？那个蒙受耻辱的丈夫要怎样扇林带？
我说，假如你就是个被人戴了绿帽子的丈夫，你会采用什么样的方式？你可以给我一个建议。
祝未来说，建议我还要想一下，光扇扇耳光就太软弱太丧气了。难道不能设计一个砍杀场面吗？
我说，杀人事件需要放在特殊的日子。比如新婚之夜、纪念日或者国庆节，总之需要是一个特殊的日子。那几天都没有特殊的日子。再说这不是一个残酷的故事。
祝未来说，林带还要在里面唱歌吗？
我说，他们的谈话会夹杂着插曲。林带会唱出文德斯在电影《别来敲门》中那首最让人入迷的歌，那首歌词写道：孤独的人，失去了唯一的爱人。他心中潜藏着爱，就如同躲在街角一样，潜藏在他心中。孤独的人，失去了唯一的爱人。这不是任何人的错，爱情不是战争，生活不是游戏。他对自己感到不满，爱恨交织，无法自拔，他没有怪罪任何人。
祝未来对林带说，我最喜欢听你唱歌呢。
我说，不但林带能演好，你还能演呢，比如扮演一名喝醉酒就大发脾气的企业家，你就不想露个脸么？
祝未来露出娇羞的表情说，你这么一说，一些演员细胞就在我身体内复苏躁动啦。其实我想扮演一个可笑的角色，让别人一看到我就笑。你会拍我的脸吗？
我当然会拍你的脸，拍人就要拍人的脸。拍屁股肩膀脚后跟，拍谁不都一样。
看来自己掏腰包当个演员也是不错的呢。
我说，只要你有心投资电影，所有人都能目睹你的表演才华，难道不好么？演员的八字真言是旁若无人死不要脸，你就按照这个表现就行了。
祝未来说，这些故事好是好，但是都太深奥，我能懂不代表普通观众能懂，对于一些观众来说这可能恰恰是个无法理解的故事。
我说，黑帮片打打杀杀争抢地盘，讲究的是兄弟情义。鬼怪片无非善恶报应，如影随形。鬼画符鬼打墙，只要吓着人就可以。爱情片讲的是有一个哑巴女孩爱上了另外一个哑巴男孩，还亲了他。只要你出钱，什么故事都有，什么也都可以拍，还可以在电影里赞颂你的事迹。
祝未来说，你说起话来句句都离不开钞票，导演在拍电影之前，是不是都跟乞丐差不多？
我说，导演们都有着克己忍耐坚忍不拔的精神，正在为艺术奉献着尊严呢。
祝未来突然说，刚才那个故事是从什么地方开头的？
我说，从一个男人看到自己的老婆正在副厂长的怀里开头，我会告诉男演员这个时候他眼睛里不是怒不可遏，而是惊恐。
祝未来忧郁地说，这绝对是一部充满了光彩的电影。
我说，一个男人总是陷入各种悲惨境遇确实让人忍无可忍，所以这个故事对男人是个悲剧，绿帽子男人是天然的悲剧演员，他们负责扮演风格鲜明的苦痛。不过对围观的群众来说，这是大家都想争相目睹的世俗喜剧。你要相信，观众会用艺术家一般的热情来对待这个电影。
祝未来问，谁来演这个绿帽子男人？
我说，绿帽子表现为情绪负担的戏剧动作还是很深奥的，绿帽子男人应具有什么样的心理气质，我心里还没有概念呢。最好找一个有过体验的男演员，内心遭受过某一顶绿帽子的阴沉压迫，那他根本就不用琢磨塑造这个角色的心理技术，本能地就会表演出绿帽子深情又真实的痛苦。
祝未来说，一部关于绿帽子的电影，不要仅仅对绿帽子故事做外部的肤浅展示，还要揭示绿帽子的深层内部关系。绿帽子伤害了我，但也不得不承认它是绝佳的艺术表现对象。绿帽子男人受了苦，会常常构想关于绿帽子的事情，这种人对人生的见解总是较为深刻的，说的每一句话都应该很有思想价值才对，台词应当直指心灵深处。青林子，你不要让故事里那个绿帽子男人太失望，看不到明天怎么办？因为我就是受过这种苦的男人，绿帽子男人之间是无法用语言沟通的，关于绿帽子的话题只能跟自己对话。每个绿帽子故事都被日日的内心独白训练成了叙事诗，甚至还具有史诗一样的性质，自古以来世间都是存在各种各样的绿帽子故事的，它们浮艳、诡异、乖舛，具有生灭不变的精神本质。
你干吗想这么多？绿帽子是艺术的表现而已。我说，一个妓女的老公以绿帽子为生存方式；一个拥有娇妻的官员以绿帽子为政治生命。他们不也轻松地接受了这个现实。绿帽子无非是娱乐方式，你觉得不舒服是因为你太封建迷信。
戴过绿帽子的和没戴过绿帽子的人，听到“绿帽子”这三个字，感觉能是一样的吗？祝未来说，你知道吗？一个男人一旦戴上绿帽子，人生就产生了断裂的状况。
我说，绿帽子什么时候带给你那么多的困惑和不满意？绿帽子什么都不是呀，对你来说有这么沉重吗？
你有真正见过绿帽子吗？你思考过绿帽子的真正含义吗？祝未来说，绿帽子什么也不是，只是一种不存在。不存在的东西才没有办法消失。你可以摘掉右派的帽子，可以摘掉贫困的帽子，甚至可以摘掉傻瓜的帽子，荣誉和惩罚都会消失，但是一个人是没有办法让他头顶的绿帽子消失的。
这些话题就不要在这里继续讨论了。我说，怎么越来越没有气氛，林带你唱个歌吧。
林带拿着话筒姿态柔美，歌声含情脉脉，全身散发着香气。她唱道：绿帽子/一个愉快的迷梦/我的心游满了绿帽子/你的心长满了绿帽子/帽檐变成一把碎骨/沉入底/帽檐变成一捧青茶/浮出表面/请不要可怜它们/哭泣明亮/悲伤闪光/你们有奸情呀你们有奸情/那是喜剧的来处/你们有奸情呀你们有奸情/那是悲剧的归宿。
祝未来说，你唱得真好听。我就喜欢你的歌声，喜欢这个绿帽子之歌。绿帽子简直是爱的忧伤，听了之后心都碎成了千万片快哭了出来。
我也拿起话筒唱开，一发出声音林带就不停地笑，我要是不停地唱她就不停地笑。她说，你唱歌怎么没有一句在调上，你的歌词都是怎么写出来的，真奇怪呀。
我说，你不要笑了。如果一直笑，别人不会认为你是高兴，会认为你是一个傻瓜。
祝未来酣畅举杯，一饮而尽，说出去撒个尿，每个人都会唱几首歌的，回来我也要唱，我的歌喉可比青林子好多了。说着磕磕绊绊地从我和林带中间钻过去，脸上全是油光，擦肩而过的时候，他左右偷瞄了一下。
祝未来撒尿回来，说我已经没了唱歌的心情，厕所的味道让我清醒。
我说，你的眼睛怎么了？它们看起来红通通的。停下来，不要用手不停地揉呀。
祝未来说，绿帽子故事让我在撒尿的时候想起了很多故事。青林子你这次回来让我很紧张，真的很紧张，沾上绿帽子的人生是无法宽慰的。一顶绿帽子最久可以留在人的心里多久不消失？为什么成了不肯沉睡的记忆？有了绿帽子，你的生活就不能再欢庆了。我想起了刘红线，有些事情就要有了真相和结局。
我们的话题跟我的姑姑刘红线毫无关系，我说，她规规矩矩从来没有给你戴过绿帽子吧。要不是你搞大了她的肚子，她的好品行随便哪个人都可以作证。
祝未来说，可是有人弄掉了我的儿子，这和戴绿帽子有什么区别？我的绿帽子很绿，就像沾满了树叶。我讨厌绿色，鬼才是绿色的呢。
怎么讲这种蠢话！爱辩论的人真讨厌。你可以对绿帽子提出不同观点，但我不会同意你也拥有一顶绿帽子的说法。我说，这两件事情能想象到一起么？你真的变得更有想象力了。当年是一场大火拆散了你们这一对儿，耽误了你的儿子的出生。刘红线是个痴情女子，日盼夜盼等你回家，你要好好体贴她关怀她爱她才对。
你不要劝我了，你的劝说像一把利刃割掉了我的尊严。一个光屁股的人是不能靠双手遮羞的。绿帽子变换着方式出现，我也能认出来。祝未来说，我又想起了胡皮克，他以为我不能对他怎样，难道就因为他是我的表哥，我就不能教训他一下？别的兄弟是兄弟，我的兄弟却是我的仇敌。胡皮克是我的亲人，某一天中午你们联合起来让我失掉了一个儿子，我的心冰凉冰凉的。
我说，你的话让我迷惑，怎么能把仇恨记到我头上？我要澄清一下，破坏刘红线生育的是胡皮克，你失掉的儿子不正是我的兄弟，你不应该对我有任何责怪。不过刘红线肯定还能给你生个儿子，她现在的任务就是给你生一个儿子，时间紧迫你们要抓紧。祝未来，希望你能招架得住。
对我而言，入狱坐牢都不算什么，损失了一个儿子才是我人生中最大的不幸，这件事情令我痛苦。祝未来说，青林子，你的到来使我的记忆复活，你们对我的伤害很复杂，不是一两句能说清楚的。
我们不要谈论这个了，这些事情就算你全搞明白了又能有什么好处？我说事情都是十年前的事情了，伤心的事情就不要重演了。普希金不是说，而那过去的，就成为亲切的怀念吧。
这个人在胡说八道，我不相信有什么伤心的事情会让他觉得是亲切的怀念。祝未来说，你把你们让刘红线流产的故事讲给我听吧，讲一讲我的儿子是如何从刘红线的肚子里出来的。你肯定能讲好，这也是一个好故事，我最想听这个。
我劝你忘记以前的事情，未出生的孩子有什么值得悼念的。我说，为什么要让我讲这个？刘红线流产和我毫无关系，你从哪里听来的这些话？
你确定没有关系？看起来没有关系的事物，也不一定真的没有关系。你说嘴巴和肛门有关系吗？嘴巴每打一个喷嚏，肛门都要紧一下，这你不知道吧。祝未来说，什么也别想逃过我的眼睛。胡皮克把这个故事讲给我听好几遍了，他要是不讲给我听并且悔过认罪，我也不会出资让他开办医院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