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话的是个红脸胖子。
他披散着头发，脏乱的胡须卷了起来，一看便知好久没有梳理。
单薄的敞胸麻衣和夜色的阴冷有些不和适宜，腰间系着草绳在夜风中微动。
左腿有些残疾，他举着一个拐杖，抽着旱烟袋，嘴里吐着烟气，眯缝着的眼睛，好似没有睡醒，懒散的表情，唯有在吸着烟气时才有所变化。
每走动一步，拐杖撞击地面，发出当当当的响声。
这是一个奇怪的人。
“我道是谁呢，哼，幽魂岛，好大的口气。”
谭仲魂看着红脸胖子，道：“仙饮山庄建庄千年来，还真不怕别人的威胁。”
他脸色阴沉，想起红脸胖子对自己的危险，他的心中更加怒脑，脸色变的如酱紫一般，道：“幽魂岛想要屠尽我仙饮山庄，也要看你们有没有这个能耐。”
“仙饮山庄与铸剑山庄虽没血脉关系，但是也有千年同谊，你铁拐子冯默风不过桃花岛弃徒而已，不过是幽魂岛可怜你无家可归，无处可去才收留于你，你以为你能代表幽魂岛？”
红脸胖子伸了伸懒腰，睁开眼，道：“哈哈哈哈……不错。我冯默风不过是桃花岛一弃徒耳，在幽魂岛，也不过是打铁的残废，那又如何？”
说完，他抬起拐杖，指着谭仲魂，道：“不服气，你尽管动他试试，看我幽魂岛灭不灭得了的祖地。”
“不要以为铸剑山庄万世传奇就无人敢动？不要以为仙饮山庄和铸剑山庄有同谊之情，就能保万世安宁。”
“哼，仙饮山庄……不过是铸剑山庄的一条狗而已……聒噪的狠，不过是旺旺叫而已。”
谭仲魂一听，气的浑身发抖，好似奸情被人揭发一般。
他指着冯默风，怒道：“老瘸子，你找死。”
冯默风不理谭仲魂，放下拐杖，当当当，走到梅子凡跟前，拿起铜锤，看了一眼梅子凡，对关成道：“把他扶下去，我幽魂岛的人，在梅山，我看谁敢动？”
众人沉默，这一幕一幕，不断冲击着众人的所知。
精彩的一幕，难得一见的一幕。
这还不算完，突然，又是一道声音响起。
声音不大，众人却听得清清楚楚。
“幽魂岛是梅山小圣地，我梅山人向来尊重有加，恭维还来不及，怎么可能为一点口舌之争大动干戈呢。”
夜色中，从远处缓缓走来一人。
白衣白发，一脸笑容。
很英俊，很潇洒。
年龄不大，三十岁左右，目露精光。
步伐很轻，却步步有力，宛如老树盘根，给人一种深邃莫测的感觉。
“两位同为梅山前辈，何必为一小辈起了干戈，说出去，也丢了我梅山的脸面不是。”
男子说完，对谭仲魂微微施礼，道：“谭叔，还是收起宝剑吧，免得别人看我铸剑山庄的笑话，说我铸剑山庄无容人之量。”
谭仲魂点头，朝冯默风冷哼一声，收起宝剑，拱手施礼，道：“方少。”
冯默风道：“我倒是谁呢，原来是方少。”
万名入选者中，有人认识这个男子，于是朝身边之人切切私语：“铸剑山庄九公子，这人可了不得。”
有人不解，问道：“这方少到底是何方神圣？”
“这你就不知道了吧……我告诉你，这方少，可真的不是一般人。”
言语中透露出对方少的崇敬和佩服。
“嗯，赵兄说的很对。”
一旁，又一入选者插话，道：“我也听说不少关于这方少的传说。”
“真的？说来听听，让老弟也沾些耳香。”
“这方少啊。”
那个被称作赵兄的入选者停顿了下，引起其他入选者的好奇。
身边的人好奇地看着他，见目的达到，这个所谓的赵兄润了润喉咙，道：“可是近三十年来武林中少有的英杰。天云大陆有武林十子，这方少就位列武林十子第八位，曾单身入魔窟，手刃魔者近百人。我听人说，五年前，这方少便有后天巅峰的实力，在武林中，绝对是一流高手。”
“并且，这方少为人谦和，英俊潇洒，是武林中无数女子的梦中情人，写得一手好字，文学造诣更深，文章千古，他的道德文章，位列天云大陆前茅。”
“这还不算，这方少，出身高贵，乃铸剑山庄庄主的第九子，更是仙饮山庄太上长老的闭门弟子，传奇的是，他还深得梅山掌门的喜爱。”
“我的七大姑的儿子的表弟告诉我，他是梅山下人掌门的考察人选之一。这方少，真的是武林中的佼佼者，千年来的武林英杰。”
“这么厉害？”
“那是。我可告诉你，如果能入他的眼，成为追随者，那将是无上荣光，说出去，也会备有面子。可惜，我认得他，他知我是谁。”
“切，看你这德性，还是算了吧。还追随方少，我看，你要是能通过入选赛就算不错了。”
这边，入选者们低头私语，那边，冯默风蹙起眉头。
他将寒烟杆插入草绳，拎了拎手中的铜锤，冷笑道：“方少，你来干什么？”
冯默风虽然长久不出幽魂岛，对于这方少，他可是甚是了解。
吗的，这货，典型的笑里藏刀之辈，城府极深，又深得掌门的厚爱，不是一个好对付的人。
男子并没有因为冯默风的冷眼而生气，他依旧是微微一笑。
这笑容如三月春风，和煦温暖，彬彬有礼。
入选者们如浴春风，看着他，眼睛里露出无数个小星星，一脸崇拜和羡慕。
“冯前辈，你是前辈，在武林中，是我等后辈的楷模，想来，是讲道理的。”
中年人笑容依旧，语气平缓，顿挫有力，抑扬有章，道：“梅山自建山以来，奉行的便是以理服人，以力御人，讲究尊亲之别……按照古语有云，这尊道一说，无非是身体力行，表里如一，既要有为梅山奉身献己的精神，又要有言尊目敬的日行。冯前辈，晚辈说的可对？”
冯默风哼了一下，没有出声，既不否定，又不肯定，心道，这撕，决定不按好心。
谭仲魂冷笑着看向冯默风，心中暗自庆幸这方少出现得及时。不然，他嘴上强硬，内心里，还真没有和幽魂岛敢一争高下的勇气。
“这人。”
方少脸色骤变，如挂冻霜般，冰冷逼人，他手中持卷，卷指梅子凡，道“辱我梅山，万死，难消众怒。”
他正气盎然，胸怀千古，道：“我梅山的尊严，高过天，厚过地，岂能任人辱贱。如此小辈，如果就此放过，那以后，在这武林中，我梅山上万弟子，将如何自处？”
“所以，他必须死。”
方少说完，转身看向万名入选者。
他目光庄严肃穆，脸上正色有容。
“各位都是我梅山未来的顶梁之柱，武林未来的英雄豪杰，各个氏族的天资绝纵者，如此轻狂之徒，众位，你们说，他是不是该死？”
“该死，必须死。”
万名入选者中有人高声应和。
“梅山的尊严不容诋毁，不容践踏。”
“扬我梅山，杀此狂徒。”
“死、死、死。”
有一个人带头，便有第二个人应和，接着，便有第三个人在那擂鼓助威。
群体的激情，就这样，被点燃，更多的人加入到声讨梅子凡的行列，口中喊着各样的口号，一时，夜色中，响声震天，杀气凛然。
犯众怒者，清白不在重要，占理的也不一定说得清楚。盲目的道德喊打充斥着众入选者的脑海，好似，不杀死梅子凡，这个梅山，便无理可讲，梅山尊严不在。
冯默风冷眼看着方少，关成握着庖丁解牛刀，怒视众人，小封子吓得颤颤发抖。
万名入选者中，董永也在其中。
不过，他没有说话。
此时，董永低下头，陷入沉思，不知道自己该如何做是好。
他看了看四周激情高昂的入选者，他有些迟疑。
董永的嘴角动了动，想喊出如同众多入选者一样的口号，不过，他却喊不出口。
喉咙中好似有个很重的铁块堵着，他很憋气，憋的脸色通红。
董永感觉，此时此刻，这些人很可笑，就连他自己也可笑的不像自己。
他不明白，前一刻还在一起谈笑风声，为何，后一时，人与人之间，便会如此相斗。
仇视，是件很可怕的事情。
他董永，最讨厌这种感觉。
因为，这种感觉，董永很不喜欢。
这种感觉令他想起小时候的事情。
他想起在村庄里被人喊着小杂种的那些日子，想起被人扔石块砸破脑袋的那一幕幕。
他突然很讨厌这些众人的嘴脸，连带着，站在那的男子，他也很是讨厌。
指点江山，激扬文字，不过是，如此丑陋而已。
他想挪动步子，一巴掌赶走这些让他十分讨厌作呕的苍蝇。
此时，在众人的怒号中，一个女子，出现在众人面前。
她蒙着面，步子轻盈，倩影莹莹，背着琵琶，就这样，在众人的面前，走向梅子凡。
正巧，董永看见了她。
他不认得她，却见过她。
他自认为自己比这个女子强，现在一看，他却被她比了下去。
无声、无惧，影只孤单，令狐莎莎，坚定地站在梅子凡的身后，用无言告诉众人她的决定。
董永沉默了。
他有些吃惊，甚至有些不解。
萍水相逢而已，为何如此绝决？
他不懂，此刻不懂。
但是，董永明白，此刻，他如果不做出自己的选择，他将永远不会懂得这份绝决。
这需要的不仅是勇气。
这需要的更是一份随性随心。
这是他母亲曾无数次教导他的，此时，他记得更加清晰。
董永有些惭愧。
他望着那个孤傲的女子，他的内心，有股说不出的力量。这股力量促使着他走向梅子凡。
方少微笑着。
他很满意众人的反应。
这令他有种掌控一切的感觉。
这种感觉宛如站在泰山之巅，俯视众生。
却不想，被一个安静的女子毁掉了。
这个女子无声地看着自己，男子有些生气。
他知道，他生气，是会死人的。
不过，这好像并没有吓住人，至少，在他看来，他没有完全掌控这个局面。
因为，还有一个人站在梅子凡的身后。
尽管看起来，这个男的有些傻，但是那份坚定，他还是看得出。
这需要一种破釜沉舟的勇气。
这种勇气，更代表的是对他的否定和嘲讽。
咧着嘴也站在梅子凡的身后，他有些怒了。
他早已习惯长久的奉承，贪恋师门的宠爱。
早有的盛名，梅山的器重——不允许有人触碰他的尊严。
这一女，一男，不过是两个蝼蚁，居然敢挑战他的底线。
男子凝视着令狐莎莎和董永，心中判着这两个人的死刑。
绝不能容，必须杀。
“你是谁？”
“普陀寺令狐莎莎。”
“西山董永。”
令狐莎莎抽出腰间的软鞭，董永也握紧了拳头，他们知道，这场争斗，他们在走出那第一步开始，就注定着未知的结局。
众人沉默。
有不解，有沉思，有愤怒，有愧疚，有恍然，有犹豫。
不知道何时，这里一片沉寂。
众人沉默。
夜色也在沉默。
而众人间，闪出一条空线，在夜色中，穿过人群，沿着这条空线，格外明显，走出两个人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