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又一个夜幕降临的时候，马主任喊汪三老汉，汪大爷，狗关没关啊？青龙仍然躺在里屋汪三老汉为它铺的稻草窝里，无论听觉、嗅觉、视觉，青龙都是一流的。马主任刚跨进汪三老汉家，青龙就“汪汪汪汪”叫个不休了。这可是马主任最后一次进竹林弯鳏夫汪三老汉家了。这次可没上次简单，这次汪三老汉再顽固，马主任这个村主任可就没得当了。
汪三老汉正在灯下坐着巴哒旱烟，见马主任进来了，且问青龙的事，便一下子立了起来，扔掉烟袋，做出打架斗殴的姿势乜了一眼马主任说，你怎么又来了？马主任非常尴尬地回答说，不是我要来呀，是政府要我来哩——
汪三老汉懒得听马主任的那番屁话，便自觉不自觉地坐下，把脸一沉，掉一边歪着嘴脸喘粗气。马主任还是厚着脸皮说，汪大爷，汪老爹，你老人家未必真的要逼我把稀饭钵钵打碎了才甘心吗？
汪三老汉听着马主任这话，非常懵懂，便把脸掉过来，用手捞了一把稀疏的胡须，捡起烟袋子在地上磕了一下，吃惊地说，你这话什么意思？谁叫你下了？
马主任说，还谁叫我下哩！人家申有发早就从喉咙里伸出爪子来了，你又不是不知道，选举的时候，人家组织意图是想让申有发上的，可选过去选过来，我都得到了大家的信任，略胜了那么一票，要是这次在这个问题上我处理不当，让他们抓到了我的辫子，那我不是玩完了吗？汪三老汉说，不可能啰，为了打一条狗，竟然会下了你的主任。马主任说，哎呀，你信就信，不信就当与你摆龙门阵！
汪三老汉转念一想，现在申有发还是个副主任都不得了，说话压倒压倒的，要是他真上了台，还了得；再说为外地老板承包土地的事，汪三老汉还正义地参加了上访，目的是把申有发的副主任拿掉，要是真让他当了主任，还不把汪三老汉整个底儿朝天。汪三老汉越想越紧张，越想越复杂，便再次问马主任，你说的话可当真？马主任说，不当真，我是众人的儿！这已经是下的最后通牒了。汪三老汉沉默了，汪三老汉不再与马主任辩解了。不管咋说，马主任都要比申有发温和得多，你看人家七趟八趟地上门做工作，如果真不拿一条路来让马主任走，可能他真要让楚镇长给办了。汪三老汉越想越无奈，便说，你让我思考一下吧，明天给你个准信儿。马主任说，可以！说罢，马主任多少有些欣慰地离开汪三老汉家了。
青龙在里间听到了马主任与汪三老汉的对话，青龙的心沉了，青龙理解汪三老汉，他老人家也是被逼紧了才做出的让步。越想，青龙那心越冰凉，如果要它死，只要对汪三老汉有好处，也没什么，大不了碗口大个疤。可汪三老汉怎么办，所以说，青龙是不能死的。
青龙摇摇脑袋，怎么办呢？与其死于马主任的棍棒之下，还不如趁早逃掉哩，就往竺家洞里逃。等到躲过了这场风波东山再起。青龙东想西想的，想到了那只肥大的老母鸡，它逃走了，老母鸡谁照料呢？一说，天变一时，人变一世。还不知道什么时候，因为禽流感的事，让老母鸡也搭上了性命。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把老母鸡也带走好了，仍然等躲过了这场风波再把老母鸡带回来。
四
这个秋天，霞光万丈，真是一个好秋天啊。水稻开始圆花了，竹林弯有种说法，油菜开花时，狗容易犯菜花疯；那么，稻子圆花，狗容易害什么疯呢，不会是稻花疯吧？难怪这一段时间上面要铲除所有的野狗。
汪三老汉赶场时在路边看到过那场面，把狗打死了，扔在一个土坑里，浇上汽油点上，有的还没有全死，点上火时，还躺在别的死狗身上一伸一蜷地挣扎哩，结果还是难逃一死，被烧成了黑炭。汪三老汉见了那场面一晚到亮都睡不着。
现在吧，要打死青龙，而且还要把打死的青龙浇上汽油烧掉，汪三老汉的心可像针扎的痛。不管怎么说，汪三老汉都舍不得弄死自己心爱的青龙，但已经做出了让步，总不能吐出的口水又喝转去吧？汪三老汉是带着这样一种矛盾的心理起床的。他洗罢脸想，管它怎么样，就是要毙了青龙，也应该让它出来呼吸几口新鲜空气后再毙呀。
汪三老汉把青龙放了出来，青龙晓得，一般的程序都是先把它放出来了，再去把那只母鸡放出来。的确汪三老汉依样画葫芦地把它放出来后，再把那只肥得走路都一滚一滚的母鸡放出来。青龙看见母鸡，二话不说，向母鸡猛扑过去，母鸡还没反应过来哩，就被青龙叼起一只翅膀，甩在头顶上飞跑起来……
母鸡很不理解，这一段时间闹疯狗的事，母鸡可是听得不少，它以为青龙是真疯了，它听说过，那疯狗只要咬了你影子，你都会中狂犬症，更不要说你被疯狗咬住了一只翅膀；再说吧，人被疯狗咬了，医院都没办法，何况你是一只鸡，死一只鸡，对于人类来讲，是何等的渺小啊！它便努力地一边挣扎，一边嘎啦、嘎啦地尖叫，目的是想从狗嘴里挣脱出来，母鸡的挣扎完全是徒劳，还是被青龙逮着往竺家洞方向跑了。
汪三老汉先以为是闹着玩的，没想到，汪三老汉再三地吼叫青龙，青龙，青龙——可青龙理也不理，只管逮住母鸡往前跑。汪三老汉想，我还没向你动手哩，你反倒先报复了。汪三老汉感觉他那脸像被什么东西硌了似的，心一沉便横了下来，提起一把斧头抓紧时间向青龙猛追。掉过头，汪三老汉又想，青龙是不是真疯了。青龙在前面玩命地跑，汪三老汉却在后面玩命地追。远远地望去，汪三老汉那动作不像在追一条狗，倒像在追一个人。说白了，汪三老汉就像在追自己不争气的孩子。汪三老汉已经确认青龙是疯了。汪三老汉一边追一边想，目前，他正缺乏除掉青龙的理由哩，这会儿，只要他不得手，他要得手，一斧头就宰了青龙。既完成了马主任的任务，又解除了自己对青龙的十年情结，真是两全其美啊。
五
汪三老汉看见青龙钻进竺家洞了。竺家洞非常独特，从洞口进去，一共分三层，有上层，中层，下层。这三层楼都是互通的。这一点，很少有人知道，但青龙知道，青龙追野猫的时候见识过。人们仅仅知道中层，因为中层是直接进入眼帘的那层。竹林弯村民不喜欢探险，更不喜欢考古，只是偶尔钻洞玩耍玩耍。竹林弯人即使钻竺家洞，也仅仅是钻中层的洞。
青龙叼着母鸡往洞里钻，汪三老汉也提着斧头往洞里追。青龙的眼力好、汪三老汉的眼力差，没费多少工夫，青龙就把汪三老汉甩后面很远了。汪三老汉不达目的绝不罢休。汪三老汉凭着小时候钻竺家洞的那点本领摸索着追。汪三老汉钻着钻着，一阵眩晕，掉进底层洞里了。在这黑黢黢、阴森森的洞穴里，汪三老汉只管挥舞着手中的斧头，一刻不停地挥舞着。
青龙跑了很远，见汪三老汉没追上来，它有些吃不准这其中的道理，但它相信汪三老汉是一定不会放弃它的，因为汪三老汉答应了马主任，青龙有些心酸，十多年的相依相伴，竟然因为一个狂犬症就把那份感情扔掉了，好下得了手啊。如果青龙真得狂犬症，那也没什么，问题是它好端端的，就要白白地葬送性命，它几十几个不划算呀。但考虑到它与汪三老汉十多年的交情，十多年的相依为命，它知道汪三老汉眼力差，它知道要钻起洞来，汪三老汉远不是它的对手，它担心汪三老汉会出事。于是青龙把嘴里的母鸡扔下，并简单地哼哼着叮嘱母鸡，你给我在这儿好好呆着，我去看看汪三老汉在干些什么后再来喊你。母鸡自然是听不懂，母鸡的眼力比人的眼力还差，母鸡在这黑黢黢的洞子里什么也看不见，它想逃跑都不行。
母鸡尖叫几声便停息下来，它做过简单的思考，这个青龙，真是的，你把我放在这黑黢黢的洞子里干什么呢？既不咬死我、也不吃掉我。青龙返回去，青龙一直没见到汪三老汉，青龙觉得奇了怪了，未必汪三老汉良心发现不追杀它了？青龙想，这是不可能的，的确汪三老汉答应过马主任，要是他没答应，那也很难说。当青龙走着走着，突然听到底层洞子里发出轰隆、轰隆的响声，并且不停地叫吼，救命啊，救命啊！青龙把头朝声音的发源地伸去探视，果然是汪三老汉从二层洞的窟窿里掉到底层洞里去了。
汪三老汉怕被野物偷袭，把个斧头玩命地挥舞着，一刻也不停。是那斧头时不时碰着洞壁而发出的轰隆声。
六
青龙没吱声，它知道它吱声也没用。青龙得想办法把汪三老汉救出来。它想，到竹林弯叫人来救汪三老汉吧，但目前它是竹林弯人的公敌，只要它一露面，就必死无疑。这不是自投罗网吗？青龙只好采用第二套方案了，那就是从二层楼走到出口，再转过来到底层楼汪三老汉所在的位置，把汪三老汉从底层楼里引出去。不能让汪三老汉再在洞里折腾了，他随着年纪增大身体也弱了，如果让汪三老汉再在洞子里折腾，他会很快折腾死的。
青龙掉转头，青龙跑到母鸡身边，它没理母鸡，就径直朝出口方向跑去，母鸡也没理青龙，它也不想巴结青龙，反正它也没想活多久了。母鸡打心眼里骂青龙，你这只疯狗！
其实二层楼也好，一层楼也好，更远点说，三层楼也好，每一层楼的出口要到第二层楼的出口，虽然没多少距离，但却很危险，当下的竹林弯人没一个人经历过，并且除了知道二楼这一层洞外，别的就一概不知了。青龙经历过，青龙勉强可以找出一条路来。就在竺家洞的出口处以下，是一口深潭，那水就是从一楼流出去的。青龙跑到洞口的时候，由于救人心切，所以它一不小心，那身子向前一倾，掉进深潭里去了。然后青龙又从深潭里反弹了起来，它摇了摇头，它想，还活着，真的，它还活着。于是它便向一层出口游去，它努力地爬上岸，爬到一层出口，再一步一步地向汪三老汉走去。实际上是把出口的光一点一点地带到汪三老汉那儿。让汪三老汉知道，他完全可以借用这束光走出来。
青龙走到了汪三老汉跟前，汪三老汉还在那儿挥舞着斧头，在青龙的眼里，汪三老汉才是疯了。青龙心疼了，青龙想，要是它也不知道这些洞是相通的，不凭什么，就凭汪三老汉长时间地挥舞斧头，也要挥舞而死。青龙想，它是不能发出声音的，如果它发出声音，会把汪三老汉活活吓死。再说，汪三老汉晓得是它了，他还不一斧头就把它劈成两半。青龙想的是，走拢汪三老汉时，跃起把汪三老汉的衣袖紧紧咬住往外拖，让汪三老汉看见亮光。这时，就是汪三老汉把它劈了，它也值了。再一方面，如果让汪三老汉知道，是它救了他，他会良心发现，放了它一条狗命。这虽然是一种虚妄的、侥幸的想法，但也不是不可能的。
它走拢汪三老汉了，汪三老汉还挥舞着斧头，“嗨哟嗨哟”地乱劈，自然汪三老汉劈斧头的速度已经因为时间流逝而减缓了，准确地说，他已经疲惫了，他是多么想停下来啊，可他不能，真的，他担心他一停下来，偷袭他的猎物就会趁机结果了他，他身上的汗正如一个人的活力一样，随着时间的推移而逐渐耗尽。
青龙身子一跃，将汪三老汉的衣袖紧紧咬住了，可也不小心咬到汪三老汉的手背了，汪三老汉以为是野物来偷袭他了，一挥斧头，大吼两声，什么野物，嗯，什么野物，老子劈死你，老子劈死你——
只听“汪”的一声长鸣，鲜血飞溅，青龙被汪三老汉劈到了。汪三老汉从“汪汪”声中判断咬他衣袖和手背的不是野物，正是他的青龙，汪三老汉太熟悉青龙的声音了。此时汪三老汉扔下斧头，从地上抱起被他劈倒的青龙。汪三老汉的手被青龙的血打湿了，汪三老汉泣不成声，汪三老汉打那野物，哦，不，是青龙来时的路径瞧去，一束微弱的亮光刺进他的眼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