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还在下,这几年冬天,好像我每次离家都会遇一场雪。我下午回到家,积雪已有寸许,楼下有人放了鞭炮,白雪上的红纸碎屑煞是好看。
到家收拾行李,准备明天回重庆,上午九点多的航班,我必须早起赶去省城的机场。周砺刚打来了电话,他已经去饭店取车回家了,说要明早送我。我说不用,下雪了公路不好走,如果没有早班的客车,我就坐凌晨的火车。
我妈帮着我收拾东西,往我的皮箱里放了一袋她挑拣过的小米,还有我爸过年做的丸子和大肉。我说不要给我带这些,我在重庆都不喝小米粥,她说不是给我的,是给小楚的,让人家姑娘尝尝我们家的饭食。我说我平时上班,都没时间做饭,她说早上和夜里总是在家的,熬点粥喝,很营养。
我只告诉了她楚灿的姓氏,并没有告诉她我们同居的事,但是她的观察判断能力,应该超出了我的想象。我没有再劝阻她,看着她又给我的背包里塞了一袋酒枣和花生瓜子的零食,只差一样桂圆,就是早生贵子了。
我爸傍晚才回来,给我带回来十个热腾腾的白面饼,还有卤肉和豆腐干。他说卖饼的铺子今天都没开张,幸好他认识个饼铺的掌柜,专门打电话叫人家去店里开火做了十个。他让我趁热吃个饼,又帮我切了一盘卤肉,他说得去县城汽车站打听一下客运的情况,随后又冒雪出去了。
我站在家里的窗户前,外面天色已黑,楼下有几盏路灯照亮,视野里仅见附近几栋低矮的楼房。窗台边也有积雪,白白厚厚的一条像是铺垫的棉絮,我给楚灿打了电话,她说正在陪着她爸爸吃火锅。
“我们这里下雪了。”我说。
“我看预报了,说是小雪,不会影响飞机吧?”她问。
“如果晚上停了,就不会影响,如果继续下,可能会延误。”
“哦,我明天上午回重庆,我爸开车送我。”
“好吧,那明天见。”我说。
“明天见。”她说。
晚饭的时候,我爸到家说客车停运了,要去省城只能早起坐火车。我妈说老辈们流传的“初五不出门”是讲理的,老天爷下雪,就是不想让我走。
我知道他们舍不得我走,饭后我去收拾洗碗,又陪他们看了会儿电视,说了好多话。我查询了列车时刻,规划了明天的路线,也预想了备用方案。晚上十点,雪还在下,我定好了闹钟上床睡觉,直到十二点过才睡着。
凌晨四点,雪还在下,我被闹钟叫醒时,发现我爸我妈早就坐在客厅了。我妈给我做了一小锅热汤面,里头有荷包蛋,另外还有十多个煮鸡蛋,让我带在路上吃。我爸让我检查行李和随身物品,他要送我去火车站。
离家出门,我对我妈说了句“我走了”,她答应了声“好”,然后默默走回卧室掩上了门。我爸帮我提了背包,又吩咐我戴上手套。我们下楼走到街上,我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雪地上只有我们留下的两排脚印。
县城的街道空旷无人,路旁的建筑寂静无声,我感觉街灯格外明亮,清晰地照出了半空中有无数的雪点在飞舞。路中间的积雪被车辆压过,比较好走,前边不远有一辆轿车在小心翼翼地行驶,速度似乎还不及我们走路。
我爸的脚步很快,他一手拎着我的包,一手还抽着烟,烟头的火光在我眼前闪动,就像是一盏指路的灯。他问了我几次皮箱沉不沉,我说不沉。
“儿子,你在外应酬少喝点酒。”他突然说了句嘱咐。
“爸,我知道。”我记得过年陪他喝了三杯酒。
“烟也最好少抽。”他说完咳嗽了一声。
“我知道,抽的少。”我过年在他面前抽过一次烟。
“有女朋友的话,明年就带回来。”
“好的,我知道。”我说。
县城火车站,有不少候车的人,听乘务员说也有列车晚点,大家都在议论这是一场难见的大雪。我买好了车票,陪着我爸在候车厅外站着聊了一会儿,他看着时间,把背包递给了我,然后又递给我一盒未拆封的香烟。
“带着路上抽。”他说。
“爸,你回去吧,路上慢点。”我说。
从县城到省城,火车上没有座位,从省城火车站到机场,我和别人拼了一辆出租车。到达机场早上八点过,我在半路收到了航班延误的短信。
天气原因,好多飞机班次都延误了,如果降雪持续,机场可能会关闭。已经有航班取消,候机大厅里聚集着吵吵嚷嚷的人们。我突然感觉还是坐火车更加安稳,虽然速度慢些,但是不怎么受气候影响,也不用担心起飞和降落。
我给楚灿打了电话,告诉她飞机预计中午才能起飞。她让我吃点早餐,不要着急,她和她爸爸已经在去重庆的路上了,她会在家等我。
“他会去我们家吗?”我问。
“嗯,他说想去看看,但我不太想让他去。”她小声说。
“你告诉他了?”我又问。
“告诉了,我还给他看了你的照片,他说记得你。”她声音大了些。
“哦,那就带他去看一下吧,免得他不放心。”
“那好吧,房间我收拾得很干净。”她说。
等到中午,雪还在下,据说省城这边的雪是昨天半夜开始的。周砺刚知道了我滞留在机场,中午打电话来询问,他说我们县城的雪已经停了。
午后一点,我的航班被通知取消,可以签转,就是晚上八点。我到候机厅外看了看天气,又到咨询台问了问情况,然后办理了机票改签。
等,是一件极其无聊的事。我一下午把候机楼几乎逛了个遍,翻了三四本杂志看,换了六七个地方坐,吃光了带着的十几个煮鸡蛋。楚灿中午到了重庆,她陪她爸爸吃了午饭,看了我们住的地方,她说她爸爸下午回CD。
下午雪停了,晚上的航班还算准点,我第二次坐飞机,仍是没看见什么舷窗外的风景。晚上十点过,抵达重庆江北机场。今天是二月十三日,距离我二月四日也由机场离开重庆,刚好可以算作十天。
终于回来了,我心中暗想如果带了楚灿回家过年,想必会让她跟着我受不少奔波之苦。我给她打了电话,告诉她我到了,一小时后见。取行李出机场,排队等候出租车,我刚站进队伍,突然来了个陌生电话。
“小詹,你人呢?”是个中年男人的嗓音。
“你是哪位?”我听不出来。
“我是楚灿的爸爸,你走哪个出口了?”他问。
我一时有点惊慌,没想到是他,稍作镇定,说了出口的编号。
“你等着,我过来接你。”他说。
我拿着手机站在路边,感觉有些手足无措,寻思见到他该如何说话。车子很快来了,一辆白色的轿车,他放下了一半车窗,喊我上车。
“叔叔,您怎么来了?”我坐了后排座。
他没有马上回答,仔细盯着外面的路标,把车子转了个弯道。我观察着他的后脑勺,从后侧的这个角度看过去,像是今天早晨看见的我爸。
“我在这边吃饭,顺道过来的。”他这才说。
“我刚才不知道是您。”我陪个笑脸,“您换号码了?”
“名片上是工作手机。”他说。
“您今晚还要回CD吗?”
“要回去。”
“您过年期间也很忙吧?”
“有点忙。”
他认真开车,不再理我。我听了十多分钟车里的交通频道广播。
“这么晚了还堵。”他再次开口。
“轻轨开通就好了。”我赶忙接话。
“你会开车吗?”他问。
“不会,准备学。”
“在机场等了一天?”
“是的,雪太大了。”
“你们那地方太远了。”他说。
车子驶过了一处道路施工,速度快了一些,他又沉默起来。我紧张得有些呼吸不畅,我想打开车窗透气,我想偷偷给楚灿发条短信,让她来救我。
“你们公司有租房业务吧?”他问。
“有的,出租求租都有。”
“我在市西区有套房,你替我租出去吧。”他说了一个地址,是一处高档住宅小区,“看房找门卫保安,我留了钥匙,报我名字。”
“哦,好的。”我出于职业习惯,还想问他几个问题,但是没敢。
“其他你看着办,要签合同让小蓝去。”
“好。”我答应说。
“你知道我们家的情况吧?”他问。
“小蓝和我说过的,我也和她聊过很多。”
“她心里受过苦,你要对她好一些。”他说。
市西区,车子稳稳停在了我平时打车回家的下车地点。
“你下车吧。”他说。
“叔叔,再见。”我推开了车门。
“这个拿去抽。”他稍一回头,甩给了我一盒香烟。
我在家门外等了几分钟,我在午夜零点敲门,见到了跑过来开门的楚灿。
“情人节快乐……”我笑着对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