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想蚂蚱其实是个好东西，”我跟张火焰说。“没这点油水，我们哪能顺顺利利长这么大。”
“好个屁！”他又抓住一只，这次捏死的速度很快。“你日子好过了，哪知道种地的苦。你看看这水稻，都给糟蹋成什么样了！”
“我也不好过，一天到晚屁股撅着给人卖命。”
“你们城里人，屁股再撅也比咱们舒坦。”
张火焰有点激愤了，看来这些像作布朗运动的蝗虫把他折磨得不轻。不激愤他也不会说这么多话。他早就不像念书时那样好接二话了，连话都不怎么爱说了。好像陈山也是。他们越来越喜欢闷着头。爱说话的、爱接二话的只剩下我一个人。我现在做记者，整天东跑西颠采访追问，很可能就是当年落下的病根。张火焰中学毕业就回家干活，陈山念了两年技校，他爸花钱买的机会，我高考时一不小心超水平发挥，考上了一所三流大学，毕业后就留在城里做了记者。我刚考上那年，张火焰还没有改掉好接二话的毛病，我们一起喝酒，班主任冒老师举杯祝贺我，说他早就看出来我会有出息。张火焰又不失时机地接了班主任的二话：
“他就是撞上了狗屎运，就像我爷爷说的，跌倒磕到泡屎上。”
班主任立刻指着他说：“张火焰，你又接二话，就你这样，考上大学才出鬼呢！”
张火焰的笑一下子僵在脸上。好像从那以后他就不再接二话了，甚至连话也不多说了。不清楚是不是因为受了冒老师的伤害。反正以后我每次回来见到他，总见他话越来越少。不激愤他不会这么多话的。我还和我妈说过这事，我说张火焰怎么不爱说话了？我妈说。累得要死，哪有那么多话要说。累我是知道的，下了学有三四年时间他都在盖房子，跟一个小建筑队在外面跑，他砌不了墙，只能当小工，被大师傅吆来喝去，一天下来骨头都累得要散架，还挣不了多少钱。
“还在陈山的厂里干？”我问他。
“不干了。老不给钱。”
“还没给？”
“嗯。集资的钱狗日的也不还。”
“这家伙！怎么变成了这样？”
张火焰又点上一根烟，问我要不要，我说不要，他就把烟重新装进衣兜里。然后沉默不语，用一条蚂蚱的大腿绕着地上一只蚂蚱的尸体不停地画圈。
陈山欠工资的事两年前我就听说了。陈山他爸跟别人合伙办了个稀土厂，就在村庄的北面，过了沙路和乌龙河就是。现在从我和张火焰坐着的地方能清楚地看见厂里的大烟囱。原来那地方是家砖窑厂，山东人来投的资，他们搞了大半年，挣了一点钱就偷偷摸摸跑了，把工人大半年的工资也揣走了。派出所去查，哪里查得到，他们提供的一套证件都是假的。砖窑厂就荒在了那里。后来陈山他爸跟上面的领导捣鼓一番，随便拿了一点钱就把那一片厂房买下了，开始办稀土厂。他们的稀土厂到底烧出来了什么东西，我没见过，只听说那玩意挺贵，听说效益也不错。我见过两次陈山，已经是少老板了，还是过去那个大块头，因为早早挺起来的大肚子，我总觉得有隔，和他说话也不自然了+。陈山好像也没打算跟我说多少话，打个招呼，嘴角两边动一下表示微笑，然后就不怎么吭声了。我妈说，陈山话少了，平常骑摩托车遇到他也就摆摆手，嘴都不张了。所以一听说他扣工人工资不发，我就想起一句话：咬人的狗不叫。
开始招工人时，陈山和他爸说，因为厂子刚建，资金还比较紧张，要求每个进厂工人先集资一万元，等资金周转正常了就归还。张火焰是第一批进厂的工人，陈山跟他说，就算支持他，老同学表个率。张火焰跟火嫂商量了一周才决定下来，火嫂谨慎，毕竟一万块不是个小数目，她还从娘家借了一千七才凑足。开始的几个月工资倒是正常发的，四个月过后就断了，陈山他爸说，厂子要升格为公司，需要加大投入，请工人再支持。大家就再支持，没法不支持，一万块钱的集资还在他们手里。张火焰就继续呆在厂子里干。
就这么干下去，大家发现越来越不对劲儿，总也不见工资的影。有人就开始嘀咕，更多的人不敢轻举妄动，担心弄不好啥也捞不到。后来实在忍不住了，几个人跳出来找陈山他爸理论，发现办公室里只有陈山和几个公司里的小杆子，老板不在。陈山说，他爸出去谈业务了，让大家等他爸回来再说，公司现在的确有难处。
再后来，不知道从哪儿得到消息，说陈老板已经在一百多里外的地方另建了一个新厂，资金和设备正在逐渐往那里转移。工人们开始动荡，每个人凑了一点钱，委派两个人去那里刺探。回来的人说，一点没错，那边已经招募了一群新工人开始生产了，规模更大，那厂房和我们相比，好到天上去了。据他们打听来的消息说，那地方更适合稀土生产，所以我们这里的厂子很快就会停掉。这下大伙儿才急，一起去闹。陈山不得已才出面，让他们别相信谣言，停产根本是没影的事，他和他爸还希望这公司千秋万代地传下去呢。希望大家继续工作，该有的都会有，该还的一分也不会少。
开始还能平息一下大家的情绪，后来就不行了，空口打白条，看不见摸不着。一伙人又拥上来，只是想要个说法。都是乡邻，抬头不见低头见，能怎么样呢，况且自己的小辫子还攥在老板手里头。果然，陈山及时地拽了拽他们的小辫子，陈山说：
“我该说的都说了，你们为什么就不信呢？那好，爱信不信。谁想闹就闹吧，谁不打算要回集资和工资就闹吧。”
大家立马把脑袋低下了。然后开始散，陈山就站在办公室门口冷着脸看，一直看到他们所有人都从眼前消失。
“那你呢？”我问张火焰。
“我能怎么样？狗日的我们是兄弟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