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师都这么说他。他上课基本上不听,经常说话,有时候还唱歌,要么睡觉,成绩却从不掉下来,老师都觉得奇怪。他还有一个忠实的崇拜者,就是整天跟在他屁股后面,跟他一唱一和的那个男生马宁。两人儿像极了一对顶尖级的活宝,一个丑一个俊,一个考试总吆鸭子(即考倒数几名),一个却总在班级领先,相同的是都喜欢跟人开玩笑没个正经!”
“要是他听课才不得了呢。”
胡山玉露出不屑的神情:“他听课?除非地球倒过来转。”
想起昨天纸飞机的事情,小林说:“他经常欺负你?”
“他跟谁都没个正经,谁跟他计较啊?我们都晓得他是神经,都不放在心上的。”
“是吗?”小林说。心想胡山玉大概没有理解到郭智岭的意思,郭智岭多半说她长时间不洗澡,而胡山玉只以为郭智岭是在跟她开玩笑——与他跟别的同学开玩笑没什么两样。这胡山玉。
“你原来的同桌呢?”小林问。
“最开初是郭智岭,后来他主动到后面去坐,自此班里多了一对活宝,从此我就没了同桌。”
她的回答再次证实小林的判断。
早读课下课,大多数同学都上食堂买早点去了。小林吃过早饭才来上学的,就待在教室里。胡山玉从书包里取出布包,拿出烤洋芋。她给了小林一个。两人吃起来。
突然教室的玻璃窗外面传来一声巨喝:“拿出来!居然跟我撒谎!”
胡山玉咀嚼的嘴巴僵住了。
窗外站着早上在楼道里遇到的她们村的女生。小林已经知道她叫红云。只见她粉面怒目,见胡山玉没出去,就进教室来,一把把胡山玉手上的烤洋芋夺过去,反手扔出窗外,一巴掌打在胡山玉头上:“你撒谎!我早就警告过你的,你就是不听!拿我好看是不是?你拿我好看,我也得拿你好看!”
说着又在胡山玉头上打了一巴掌。
红云的个子比胡山玉大一半,胡山玉不敢反抗。她蜷缩在座位上,只希望她早点发泄完。
小林捏着胡山玉给的一半食物。小林很愤怒,但她不敢打架,她从来没有打过架。小林知道自己在体力上帮不了胡山玉,而且教室里其他同学都出去了,她俩势单力薄。据小林推断,既然红云没有夺小林手上的山货,说明她清楚小林不属于她管辖,她管辖不了。既然她管辖不了,就不妨碍小林站出来说话。
“你在做什么?”小林按捺住自己的激动,不温不火地说,“你有什么资格这样做?谁给你的权利?”
红云又给了胡山玉一巴掌,火爆爆地对小林说:“关你啥子事?”
“我的同桌怎么不关我的事?你知道你像什么?你活脱脱……”小林差点把“女流氓”三个字说出来,这会使局面进一步僵持,“你们简直不像同村的人。俗话说‘美不美家乡水,亲不亲故乡人’,你连自己人都不照顾——不但不照顾,还欺负,还动手打人!你也只配欺负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的软人——有本事,”见郭智岭和他的跟班向教室门走来,小林故意停顿了一下,等郭智岭走进教室,小林大声说,“有本事你去跟你势均力敌的对手对打。欺负软人不算好汉!”
郭智岭把饭碗放到碗架上,准备凑上来看个究竟。
红云推了胡山玉一下,说了一句“看在你同桌的面子上放你一马”,离开教室。
红云的影子从教室最后一扇窗上消失,胡山玉趴在桌子上开始哭泣。
郭智岭说:“哟,你的魂儿啊,也晓得哭啦!”
小林看了郭智岭一眼,他大概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小林说:“她被刚才那女生欺负了。”
“Why?”郭智岭感到很意外,“欠钱不还?对长者不尊?前世有冤?今世有仇?”
“别油嘴滑舌好不好?她是……”
小林刚要把事情说给郭智岭,胡山玉急急地扯小林衣袖说:“别说!”小林只好不说了。
“唉——”郭智岭做了个鬼脸,“有时候做做侠客也是很孤独的哦。比如冤屈就在跟前,当事人却根本看不起你的援助!唉,举杯投箸不能食,拔剑四顾心茫然……”做出一副李白怀才不遇的样子,离小林她们而去。
上了一节课,胡山玉情绪稳定下来,小林说:“怎么不跟他说?说不定他会为你伸张正义。”
“除非地球倒过来转,”胡山玉说,“只会多给他一份看笑话的机会。”
“我看不见得。”
25
胡山玉一连几天都忍受着饥饿。小林把母亲强制向他们推销的煮鸡蛋塞给她,她感激得小脸绯红,还不好意思接。小林一再坚持,她才勉强接下来。
尽管家里母亲和俞宝贵一不顺心天下就不太平,但自从跟母亲在一起,小林的物质生活丰富起来。母亲整天在外面忙,为弥补缺失的亲情,她的招数就是尽量让小林吃饱吃好,每天在正餐之外还要增加名目繁多的小吃和水果。半个月前,小林发现自己的衣裤嫌小,明显胖了。俞家的几个孩子也这样。时间长了,俞侠和俞飞悄悄把吃剩的半只或一只煮鸡蛋滚到下水涵洞里去。俞琴进纺织厂上班去了,不常回来。
有一天胡山玉说:“我拿什么来感谢你呢?”小林想了一下说:“就想吃你们家的烤洋芋。”这不是存心恶作剧,小林的确是这样想的。
第二天,她居然为小林带来了烤洋芋和烤红薯。小林高兴地接受她的馈赠。从此,互相享用带来的食物,充盈早读课下课那一段美好的时光。
就在她们沉浸在这种欢乐中的时候,胡山玉的秘密又被红云发现了。那是个下小雨的日子。刚入秋,但下起小雨来,就跟进了冬天一样寒凉。胡山玉刚走进楼道,红云就叫她站住,打开她的书包往里瞄了一眼,脸上立即绽出酱紫的颜色。
“啪!”书包飞到楼道外面满是泥水的场地上。
郭智岭正好经过。他问胡山玉:“哎,你,欠钱不还?对长者不尊?前世有冤?今世有仇?”
然后问红云:“她,对你,欠钱不还?对长者不尊?前世有冤?今世有仇?”
红云见有男生插进来,大概怕事情闹大了传到她男朋友那里,丢下一句“你问她自己”,走了。
胡山玉捡回书包,里面的书有一半已经湿了。她上了楼道,郭智岭没走。郭智岭问:“你们之间到底有什么冤仇啊?她怎么老找你麻烦?”随便郭智岭怎么问,直到走到自己的座位上,胡山玉不吐一个字。郭智岭冲着小林耸耸肩、像外国人那样对胡山玉说:“你大概真欠人家钱了!”马宁跟着学舌:“你肯定欠人家钱了!”
“不是的。”小林说。
“你知道?”他问。
小林就把自己知道的情况对他说了。这次胡山玉没有阻止小林。小林说:“看你也该是个铁肩担道义的好汉,别老拿人家寻开心……”
“我没寻她开心,我是提醒……算了这话以后说吧。你知不知道她男朋友是谁?”
小林推了推胡山玉:“你说?”
胡山玉迟疑地看着小林,小林说:“你说吧,他肯定为你伸张正义的。”马宁附和:“说吧活宝!我哥们儿要为你打抱不平,我当然算一个!”
“千万别打架。”胡山玉说,“你打了人家,人家又会来找我报仇。冤冤相报何时了。”
“当着俞艳的面,我向你保证,我不打架,而且保证给你一个圆满的交代。”郭智岭说到这里,戏谑地笑着说,“你也得向我保证,好好改造你的魂!”
胡山玉像突然遭了火烧,神经质地说:“改造你的头啊!”
后来,就不断有消息从教室后排传来。红云的男朋友是个学习勤奋的家伙,每天早上起得很早,到路灯底下读书,总是摸黑找牙膏刷牙。有一天早上,突然从盥洗间传来他的惨叫——他的牙膏被人换成了鞋油。过了一阵,他早上醒来,伸脚套鞋子发现鞋子不对,一看另外一只是高跟鞋,而自己那只怎么找也找不到了……终于有一天,有人告诉他,这一切都跟红云的虚荣有关。
一个中午,他被约到一条古老的石板街上。
“吃烤红薯和烤洋芋就丢丑?她吃满汉全席长大的?完全是个不读书的坯子!”这男生说得很激动。
“她不是怕你看不起她么?”郭智岭说。
“我压根就没看过。”
“那,你为什么要接受她,跟她交往呢?”
“还不是同情她,怕她难受么?”
“你还真是女生们喜欢的特善良的主儿嘛!”马宁揶揄道。
“难道不是?”
郭智岭见那男生一副得意的样子,不屑地说:“我终于明白陈世美是怎么炼成的了!”
那男生一下怔住了。
郭智岭把外套顺到右肩上,说:“只可惜包青天不可转世哦!”他把手臂环在马宁的肩上,转身离开。
“狗头铡啊!”郭智岭喊出这几个字,随着被他踩得踢踏作响的石板街,在老街的巷子里回荡。
自此以后,那个叫红云的女生再也没有找过胡山玉的麻烦。红云跟那男生的事情,谁也不去关心。
小林对郭智岭刮目相看。因为有小林在中间调和,郭智岭也不大再拿胡山玉开玩笑了。终于有一天,小林明白郭智岭所说的“你的魂儿啊”是什么意思。胡山玉虽然着普通装,但她是少数民族。按照他们民族的规矩,一个人一生只洗三次澡:出生的时候一次,结婚的时候一次,死后家人再替他洗一次。平时是不洗澡的。据说洗了,魂就丢了,不死也会生病。
郭智岭是个爱整洁的男生,再加上他那时候还是班级里的生活委员。学校老师曾多次建议这个民族的孩子要移风易俗,但这些孩子都不执行。考虑到对民族习惯的尊重,后来老师就不再提这事了。
有一天,在学“通感”这个修辞的时候,老师要郭智岭举例。郭智岭说:“我闻到某同学身上的气味,就想起了他们高贵的灵魂,那都是有气味的呀!”当时全班都笑黄了。大家都晓得他说的是什么。语文老师也笑了。她明确地说:“这个句子不是通感。”虽然郭智岭没有回答正确,但“你的魂儿啊”却成了他开胡山玉玩笑的专用语。
胡山玉长得并不漂亮,成绩也很差,一直都是班级最后几名。被别人“请教”题目的机会是没有的,而她自己根本就向别人提不出问题,因此常常处于“被爱情遗忘的角落”,既没有朋友,也没有敌人,每天悄悄地背着书包上学,放学又悄悄背着书包回家。也许因为部族遗传的原因,她的发育比大部分女生都早。这个民族只要满15岁,就要举行换童裙仪式,标志已经成人,可以谈婚论嫁。男女间的事情,她自然比其他人懂得多一点。郭智岭人长得好,属于厚实而靠得住、能给人安全感的那种,而且成绩不错。在小林加入这个班级之前,他一直是第一名。
胡山玉开初也对他这个说法表示不满,甚至反抗过,但她很快从中找到乐趣。因此,以后郭智岭再这样跟她开玩笑的时候,她只象征性地反抗,并不认为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入秋以后,秋老虎咬人,天气似乎比前一段时间热。胡山玉身上的气味让小林在听课的时候常常分神。这天中午,她跟小林一起回家拿综合训练本。经过军分区大门口,小林望见招待所浴室的门是开的。小林走进去,发现女子浴室的门没有锁。浴室一般都是半下午才开的。招待所的阿姨说,这几天热气太足,需要提早放掉一些,免得浴室开放的时候烫伤人。小林灵机一动,问阿姨能不能多开一会儿,我想洗个澡。阿姨说:“行,别说你一个,两个都行!反正放掉也是浪费。”
进了家。家里只有俞侠在守候电视。小林收拾好洗发精香皂和换洗衣物,也替胡山玉找了一套自己穿过的衣服。然后跑向招待所,拉着她进了浴室。
脱衣服的时候,她有点迟疑,有点害羞。小林给她做了个示范,她才认真脱起来。
小林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地看见了天底下最脏的人。热水冲洗了好一会儿,小林才敢小心翼翼给她在背上抹香皂。香皂抹第一遍,泡沫很少,偶尔有点泡沫也是黑褐色的。冲洗了一遍香皂,再抹一次香皂。小林教她用搓澡布搓澡,并帮她搓背。抹了三次香皂,皮肤上的附着物开始松动,从搓澡布上成条成条地掉下来。搓了半个多小时,她的全身上下被搓出肉肉的红色。
洗干净的胡山玉露出俏美的一面,是个美人坯子。
穿衣服的时候,胡山玉忍不住说:“真轻松,像脱了件破棉袄。”
她的话让两人都咯咯咯地笑起来。
她穿上小林的衣服,就有了小林的样子,让小林感到亲切。
小林好奇地问:“你们真的怕……把魂……洗掉吗?”
“那是我们整个民族的借口。” 她不好意思地欲言又止,“我给你说了,你可千万别告诉别人哦!”
得到小林的保证,她还不放心,跟小林拉了钩她才说:“你知道我们都是住在老高山上的。人们都羡慕我们喝山泉。山泉都是高山冰雪融化成的,水质好,清澈见底,没有杂质,但水温太低了,寒冰刺骨,越是大热天水越冷。我们的部族都崇尚自然。大自然赐予我们的,我们都认为是有生命的。比如水,我们吃喝用的,都是生水。要是放锅里煮开了,就把水煮死了……从我们的祖先就不敢用冷水洗澡,容易伤风感冒,闹不好还落下风湿寒气病,所以……”
进教室后,最先发现这个秘密的是郭智岭。他背着胡山玉对小林竖起大拇指,用口形对小林“说”:“能不能告诉我,你对她用了什么绝招?”
因为这事,大家都觉得小林很好处。无论成绩好还是不好的,都乐意跟小林交往,都愿意跟小林说话。小林被他们包裹得很幸福。
这样的幸福令小林一生感动,尤其在当时,每次走向那个临时的“家”都担心里面有没有“世界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