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喜侧过头去，却发现他的眼红得吓人，死咬着牙，喉结上下滚动着，眼边有些许的晶莹，这样忍着不哭，很辛苦吧，方竣，你不能哭，一定忍得很辛苦吧————
多少天过去了，来喜并不记得。
但是啊九变得不爱说话了，偶尔会发呆，然后没有焦距的眼，空空洞洞，没有人的时候，啊九会躲在被窝里偷偷地哭，她不敢让任何人发现，但是她看不见，并不知道自己的眼睛肿得有多高。
医院的外面是大片大片的草地，空气冰冰冷冷的，出来走动的人群并不多。
扶着草地上的石凳，来喜茫茫然坐下，看着湛蓝色带着些许灰白的天空，怔怔地出了神。
身旁突然坐下了一个人，来喜侧过头去，眼神里闪过一丝惊讶，然后又很快地恢复起来。
也是，方竣跟她，应该有些话要说吧。
一巴掌下去了，心里应该舒坦些许了，现下如果能将心里的话说出来，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草地上的风很大，空气中若有似无的飘着消毒水的味道，让人有些透不过气来。
“我下手重了一些，对不起。”他忽然出了声，出口却是一句道歉。
来喜一恍，摇了摇头，“一双眼睛换一巴掌，其实我赚了。”这句话本来是开玩笑的语气，奈何两人都笑不出来，心里都是苦涩一片。
“啊九现在最不想面对的人就是我，你若是真的为她好的话，就帮我多陪陪她吧。”他轻轻说出话来，略略带着一些无奈。
“我反而觉得，你比我更适合陪在她的身边……”
两人都沉默了。
还是方竣先开的口，“她说……不想拖累我，我那天在门口，都听到了……”
“虽然她嘴上这么说，可是她的心里，比任何人都希望你留下的吧，啊九只是不敢开口，她本来就不敢靠近你，现下……更加不敢靠近你了，可是明明你是喜欢她的没错吧，为什么要一次次伤她的心呢，假如……你们可以早一点互相坦白，而不是出了事情才明白彼此的感情，这一刻也不会这么两难的矛盾了。”
方竣听着，眼神颤动了一下。
“啊九的啊爹是个赌鬼，欠了赌场一屁股的债务，还不起，就把啊九卖了进仙乐斯，你不知道吧，啊九在家里排行第九，顶上的8个姐姐都给他啊爹卖了，现下都不知道在哪里了。”他沉默了片刻，“她被我带到仙乐斯的时候，吓得脸都白了，可是她那时候跟我说了一句话，就一句话，我就把她从仙乐斯又带出来了。”
“什么话？”来喜下意识开口问道。
“她说，你能帮我看着我啊爹吗，不要让他再赌钱了，再输下去，没有女儿可以去还债了，那时我就在想，怎么会有人被自己啊爹卖了，还处处为自己啊爹着想的人呢，她被卖到仙乐斯，唯一担心的事居然是她啊爹再输钱，就没女儿可以卖了。”
听着方竣这么说，来喜也忍不住微笑起来，“恩，啊九就是这样的，只要是她在意的人，不管碰多少钉子，不管受伤多重，她还是会一直帮那个人着想的。”
“别看她装得挺坚强的，其实她进了仙乐斯之后，抖得连站都站不稳。”他停了一下，“啊九是个好姑娘，你说得没错，我是喜欢她。”
“可是你有你的顾忌，对吗？”
他点了点头，“我们这些出来混的，现在能站在这里跟你讲话，下一刻说不定就倒在哪一个人的枪下了，拿命去拼的人，怎么能够随便谈感情，无非只能耽误她的大好青春，万一我出了什么事，给了她希望又要她面对绝望，你让她以后的日子怎么过下去。”说到话末，他抽出烟来，点燃之后深深吸了一口，“我是没有明天的人，何苦委屈了她。”
“在你们的心里，永远只有帮派，恩情最重要，为什么你们第一想牺牲的永远是你们的爱情，难道你不能为啊九放下一切，重新开始吗？打打杀杀过日子不累吗？”
方竣轻轻笑出声来，“你当真以为这里是学堂，不高兴了要走就走，高兴了就来，进了这个圈子还想全身而退的，根本就是做梦，那些对你心怀怨恨的人，畏惧着你目前的权势地位，要是你什么都不是了，不仅自己也会出事，还连累身边的人，要离开要走，谈何容易，你们女人啊，总以为事情不是一就是二，你们没有站在我们的位置上，当然理解不了我们的心情，你当初是为什么才进了仙乐斯的，放下这两字的意义，你能明白吗？”
来喜的心一阵激荡。
她找不到任何话语来反驳方竣，连自己的仇恨都无法放下的人，凭什么要求季衍放下青帮，放下恩情。
“所以你跟啊九，是不可能在一起了是吗？”她压下心头的纷扰，转开话题。
“我不知道，可是现在只要她开心，说什么我都去做。”他将手中的烟头丢到地上，用脚踩熄了火花。“其实很久之前我就不想啊九跟在你旁边，你的生活太复杂了，我想着有一天也会把她拉进去的，可是她不肯，她说你生活得太累太辛苦了，如果她也走了，身边就没人可以陪着你了。”
来喜鼻子无端地又酸了起来，“很多时候我总觉得啊九迁就我，迁就得连她自己也没有了，去什么地方，做什么事情，事事以我为优先，可是很多时候我出了事情，她就站在我旁边，什么都不说，我的心就是满满的感动。”
方竣忽然安静了下来。
来喜侧过头去，却发现他的眼红得吓人，死咬着牙，喉结上下滚动着，眼边有些许的晶莹，这样忍着不哭，很辛苦吧，方竣，你不能哭，一定忍得很辛苦吧。
“如果你难过的话，再给我一巴掌吧，没事的，只要你心里舒服点，我没事的。”来喜哽咽了声音，对着方竣道。
他却摇了摇头，“其实我应该跟你说声对不起，那天打你一巴掌，力气那么大，我估计你也没想到我会真的打你吧，我这辈子还没对女人动过手，你是第一个。”
“这个第一个……可真让我荣幸啊。”
“后来我在啊九的床边，啊九拉着我的手，叫我去跟你道歉，其实我知道的，那么危险的情况下，如果是二爷在我旁边，我也肯定会让他先走，一个人出事总比两个人出事的好，再说，有一人跑了，还有搬救兵的机会，她说如果今天瞎了的人是你，她一辈子都不会好过。”
这话说得来喜的心生生的疼。
这种感觉她明白，就好像现在出事的人是啊九，她的心一刻也不能安宁。
“其实啊九……即使是看不见了，她也比任何人要美好，并不因此变得卑微……”
她看着方竣含着眼泪轻轻的笑，突然就再也说不出话来了。
经过这一件事，方竣肯定不会再推开啊九了，如果……如果老天爷你能看到，请不要让他们这么辛苦了，好吗？
“啊九在我心里，就没卑微过。”他说这句话的时候，眼角突然掉下了一滴眼泪，没在葱葱绿绿的草丛之中，很快就消失不见。
啊九，即使你再也看不见了，我也相信，这样一个男子，穷极一生，都会用他的眼睛，替你感受这世界的所有灿烂与光明。
人生，得一良人如此，足矣。
